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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覃望山在丁少骢三十岁的生日酒局上见到了左立。

他到得比较晚,去的时候其他人喝过了一轮,言语动作中带着醉意。丁少骢一个人坐在钢琴面前,扒拉着屏幕好似在点歌,两三个在摇骰子,其他人则把左立团团围住。铺天盖地的酒气当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他的眼睛清亮,于这样的场合并不相宜,脸藏在包厢有些颓废荼靡的暗色灯光下,好看的、修长的手指抓着话筒,认认真真地在唱歌。

全场只有这一个人覃望山不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左立似乎注意到他注视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

没有来得及视线相交,覃望山移开了眼睛。他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丁少骢的局能这么素。走到丁少骢身边跟他打招呼,他有意无意地瞟着左立,随意地问丁少骢:“丁少今晚叫了新朋友来,怎么不介绍一下?”

音乐声音太大,丁少骢偏着脑袋喊:“你说什么?”

丁少骢的狐朋狗友都知道,最近他迷恋上了一位帅哥小医生,虽然不到疯狂的程度,但也很是花了一些时间与金钱。可惜丁少骢的爱慕是一头热,那位小医生并不为之所动。所以大家也都明了,丁少的爱情路上碰到一颗硬钉子。好在丁少骢也不是十足的恋爱脑,在被直接或间接拒绝数次以后,他的热情冷却了大半,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别的有意思的事情上面去了。

令人十分意外的是,就在丁少骢决心挥剑斩情丝的时候,左立的态度却开始摇摆起来。今天白天的时候,丁少到医院去替老爷子探望病人,在住院部三号楼电梯里碰到了左立。左立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带着蓝色的医用口罩,一双手揣在兜里,安静地站在电梯的最角落。丁少骢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左立的个子比丁少骢高,应该在179上下,身板很薄,看起来瘦削得很。皮肤很白,比丁少骢交往过的那些每月在保养上耗费巨大的小网红还要细腻白皙。头发颜色较浅,带一点微微的褐色。丁少骢不怕承认,他对左立的一见钟情就是来自于他优秀的皮囊。

丁少骢犹豫了一下,还是往电梯里面挤了挤,跟左立打招呼。左立看到丁少骢,显得有些惊讶,不过他戴着口罩,丁少骢没怎么看出来。他用不轻不重的语调问他:“丁哥,你怎么在这儿?”

左立喊他一声丁哥,丁少骢全身骨头都酥了。他连忙说:“替我们家老爷子来探望病人。”

左立哦了一声。丁少骢刚刚从四楼上的电梯,四楼是泌尿科,丁少骢怕左立误会,又立刻说:“一个和我爸有生意往来的叔叔,住17床,叫……”

电梯叮了一声,哗啦啦出去一大片,只进来了两个人。丁少骢终于可以靠得离左立近点了。他笑着挨过去:“今天我过生日,左医生。”

左立的眼睛不再盯着电梯侧面的扶手,轻轻地扫过来,好似是勾了丁少骢一眼。

“真的啊?那祝你生日快乐。”

“千真万确。”丁少骢忙不迭说:“就是今天,晚上有个局,左医生一起来玩啊。”

左立敷衍着:“我要到晚上九点才交接班。”

丁少骢也知道他不会来,只是仍不死心:“我们开始得也晚,来玩玩嘛。”

左立的嘴唇抿了抿,很犹豫地说:“那我看情况吧。”

丁少骢喜出望外。本来只是想多跟他说几句话,没有抱着他会同意的希望,他约左立不知道多少次,这是头一回没有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电梯到了十四楼,左立下电梯,丁少骢乐呵呵地跟在他后面。左立转身问他:“还有事?”

丁少骢摇头。他怕惹左立反感,满肚子的欢喜先咽回去,转身去按电梯。指头戳了几下,就听见左立在背后叫他:“地址呢?”

晚饭是和爹妈一起吃的,名义上是为他庆祝生日,席面上还有些生意合作伙伴及其家属,可丁少骢的心思早就飞了,表现得很是魂不守舍。

丁中展看不上儿子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暗中不知道瞪了他多少眼,奈何丁少骢的雷达完全没有接收。宴席进行到后来,丁少骢找了个借口要求早退,丁中展也只是骂了两句就放行了。

晚上的酒局原本定在熟人开的酒吧,丁少骢怕那种阵仗吓坏小医生,临时改在了旁边正儿八经的KTV,连开酒小妹儿都没有点。丁少骢的那些狐朋狗友们知道丁少骢终于约到了那位心心念念的医生,也不计较酒局的无聊,都等着大开眼界,看是哪路神仙收走了丁少爷的魂儿。所以左立在这群人中大名鼎鼎得很,根本不需要丁少骢来介绍。只是覃望山这一段时间业务繁忙,缺课了这一段故事,不太明白个中的缘由。

“老覃,又来晚了啊!”丁少骢用胳膊肘顶他:“刚刚炜哥说要好好弄弄你来着——”

剃着寸头的田炜刷的一下站起来,嚷着:“老覃,就冲你这个点才到,怎么不得先喝三个?”

覃望山倒是没有含糊,吧台上一排深水炸弹,他一个个喝过去。大家都拍着巴掌起哄,田炜向他竖起大拇指。覃望山笑了笑,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今天的深水炸弹有些名不副实,基酒从伏特加换成了气泡酒,喝起来甜甜的。

不知道谁点了一首情歌对唱,田炜起哄一定要左立和丁少爷一起唱。左立还没说话,丁少骢先摇头,他踢了田炜一脚:“瞎闹,你怎么不唱?”

田炜挤着眼笑:“那我跟左医生唱?”

丁少骢自然不允许:“左医生不会唱!”

高晓平喝得有点飘了,也跟着起哄,他说话口音很重,带点滑稽的效果:“丁少,你怎么知道左医生不会唱?咋地,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啊?”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左立没有,表情淡淡的。田炜一拍脑门,说:“要不我们击鼓传花吧?话筒传到谁手里,谁就和左医生唱!”

“行啊!我看行!”高晓平应,然后嘿嘿笑着看左立:“左医生,你看怎、怎么样?”

左立没立刻回答,抬头看丁少骢。丁少骢有点慌了,以为左立生气了,刚想要骂高晓平两句,左立却忽然笑了:“都行。”

闹哄哄的击鼓传花开始了。覃望山坐得远,眯起眼睛看他们闹。那个姓左的医生露出了一点笑的模样,但覃望山觉得他那是不耐烦的意思,这种不耐烦也应该是专门给丁少骢看的,好像在说,你看我为了你忍受了多少委屈。话筒不出意外地传到了丁少骢手里,他傻兮兮地笑着,五音不全、颠三倒四地和左立唱歌。大家越闹越厉害,把丁少骢和左立挤到了一个独座沙发里。

丁少骢的耳朵发红,人愈发飘飘然了。

很快左立站了起来,到一边拿水喝,然后顺势换到钢琴旁边坐,和覃望山之间只隔着两级台阶。第二轮话筒传到了覃望山手里,他借口不会唱交了出去。高晓平扯着嗓子喊:“我要跟左医生来一个。”

有人喊:“你可靠边站吧!左医生是丁少的心上人,轮也轮不到你啊!”

歌曲的前奏欢快,左立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喧闹声短暂地停了一秒,他把话筒放下,什么也没说,朝包厢外面走出去。

左立一离开,丁少骢就沉下脸子来。他推了一把闹得最凶的高晓平,抱怨:“够了啊你们!我好不容易才约到的人,你们这么闹,还能有下次吗?”

高晓平实在是很醉了,没听出丁少爷是真的不高兴了,还涎皮赖脸地蹭过去:“我这不是想帮丁少加快进度嘛!你看那个左、左医生,细皮嫩肉的样子,要是在床上……啧啧,丁少你得抓紧呐!”

“屁话!”丁少骢一巴掌拍在高晓平的胳膊上,他担心左立随时随地会回来,听到这些污言秽语:“少他妈发癫!”

高晓平甩着他那一头的小脏辫,嘿嘿地笑:“难不成……丁少你不想?”

“怎么可能不想?”丁少骢回答:“但是他不一样的。”

高晓平揶揄地笑:“哪里不一样?是前面少根东西还是后面多个洞?还不就跟那……”

“晓平!”田炜听高晓平越说越离谱,上前拉住他:“喝酒喝酒,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高晓平踉踉跄跄地被田炜拖到吧台边,嘴巴里还呜哩哇啦地吼着。包间的门被推开了一半,然后又关上了。屋内动静大,没人留心到,但是丁少骢发现了。他有点心慌,立刻甩脱身边的几个醉鬼,推开包厢门追了出去。

大厅内没有左立的影子,刚刚应该不是他,丁少骢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一激灵,人不会已经走了吧?他发怔的间隙,左立从卫生间的方向走出来,脸色看起来很正常。丁少骢立刻喊他:“左医生……”

左立走过来,抱歉地笑了一下:“丁哥,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这么早?”丁少骢脱口而出。

“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左立回答,抬手看了看表。虽然不想放人走,丁少骢也不能强留:“你们工作忙,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我叫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坐地铁就行。”

“那哪儿行啊,你住西交桥那边,坐地铁要两个多小时。你等等,我给司机打电话。”丁少骢一边说一边摸手机。他翻遍了身上,没有找到手机,应该是落在了包房里面,左立已经有要离开的意思了。

丁少骢绝不肯让左立就这样走了,他好不容易约到他出来,不仅没能好好招待,还让人自己坐地铁回家,实在是太失面子。他待还要多拉扯几句,好喊人来叫车,抬头看见覃望山也从包厢里面出来了,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便挥手喊他:“老覃!”

今天这一帮人大多都喝高了,只有姗姗来迟的覃望山还清醒着,刚刚也没有在左立胡闹,拜托他送人回去最合适。

覃望山是打算出来透口气的,他忙了一整天,疲倦感占据着大脑,包厢里氧气稀缺,让他昏昏欲睡。丁少骢对他使眼色:“老覃,你也要早退啊?”

覃望山嗯了一声,听丁少骢有什么吩咐。

丁少骢一副“正巧”的表情:“那正好,你送左医生回家吧。左医生住西交桥那边,你们顺路。”

覃望山拖着声调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他不明白丁少骢为什么不自己送:“丁少不也顺路?”

丁少骢不看覃望山了,对着左立道歉:“左医生,我这边还有朋友,不好不管他们自己走了……老覃很靠谱,他送你我最放心。”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算先开另一本,都写了6w了,但就是想写这一篇无脑狗血。很忙且没有存稿,欢迎大家大力鞭策。

第2章 局1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左立没有再拒绝。覃望山看在丁少骢生日的份上,不打算做拆台的事,也正好借此机会开溜。告辞丁少骢出来,两人乘坐同一部电梯抵达地下二楼,一前一后走在光线昏暗的停车场里。

覃望山今天是见完委托人就立刻赶过来的,人模狗样地穿着正装,开的是所里用来充门面的好车。他停在黑色的商务车前面,对左立说:“我先叫个代驾,稍等。”

左立一直安静着,这才正式跟覃望山说第一句话:“不用。”

“什么?”覃望山在划手机找联系人,没预料到左立会出声。

“我是说,不用叫代驾。”左立解释说:“我没有喝酒。”

看覃望山没有反应,还在打电话,左立又补充说明:“驾龄六年,自认技术还不错。”

电话没有打通,眼前有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选择。覃望山思考了三秒钟,把车钥匙递给了左立。

左立没开过这个品牌的车,问覃望山启动键在哪里,档位该怎么弄。汽车发动的轰鸣声中,覃望山觉得左立的话不太可信。

“要不还是叫个代驾吧?”覃望山这句话没能说出来,左立忽然侧身向他探过来,头低下去,手抓住了副驾驶还没扣上的安全带。除了酒气,一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传进覃望山的鼻腔。

安全带卡扣发出清晰的声响,左立坐直了身体,汽车平稳地朝地库出口驶去。

覃望山知道自己喝的不多,远没到醉的地步,但却禁不住一阵阵发晕。他按下车窗按钮,整面窗户降下去,夜风开始灌进来。五月初的风仍旧保持着一点凉意,悠悠然地敷在覃望山的面孔上。左立专注地握着方向盘,没发现覃望山正在观察他。覃望山承认,丁少骢作为富二代,既不土也不俗,对情人有着不错的审美。他一直中意那种安静沉稳、富有书生气的类型,但这种优秀的审美仅限于外形上。丁少骢的上一个固定情人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涉世未深、天真稚嫩,丁少爷把他当明珠一样供着,后来却发现他同时交往着三个男女朋友,丁少骢只是充当着钱袋子的角色。丁少骢吃了个大亏,好不容易才疗愈情商,又一头热地恋上了另一位。覃望山承认的确是人不可貌相,不知道这位左医生是不是同一类。

刚开出地库不远,就碰到交警在路口查酒驾。这一带娱乐场所林立、夜生活丰富多彩,碰到检查是覃望山意料之中的事。左立看见警灯,下意识瞥了覃望山一眼,发现他盯着自己,不得不再次声明:“我真没喝酒。他们劝了,丁哥都给我挡了。不信你闻。”

不知怎么,覃望山听出一丝挑逗的意味,他没有动,只是微微的一挑眉。

交警示意靠边停车,然后敲了敲驾驶室的车窗。车内散发出酒精的味道,交警皱了皱眉头:“喝酒了吗?”

左立立刻回答:“我没喝,我是代驾。”

交警把酒精检测仪递过来,说:“含住,吹气。”

左立乖乖照办,仪器数值显示为0,交警招了招手,放他们离开。左立关掉双闪,一脚踩在油门上,车子嗖的一声飙了出去。

开出堵车的这一片区域,左立问覃望山住在什么地方。覃望山回答:“你开到你家,我再叫代驾回去就行。”

已经是十一点了,明天七点半就要交班,八点二十跟主任查房,左立想到这些,默认了覃望山的提议,安静地朝着自己小区的方向开。夜里路况很好,路灯一段明一段暗,有时嘈杂有时安静,覃望山靠在座椅上,渐渐有了睡意。

碰到一个很长的红灯,左立停下来,撑着方向盘扭头看向覃望山。副驾驶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左立想他该是睡着了,这时看覃望山果真闭着眼睛的。他穿着正装,烟灰色的西装剪裁合体、版型优良,皮鞋锃亮,手表的表盘闪闪发亮,看起来价值不菲,除了用发胶定型过的头发因为时间太长,刘海已经散开了。

是一副商务精英的模样。

左立在心里的评价还没进行完毕,覃望山忽然睁开了眼,恰好和左立对视。两秒钟之后,覃望山提醒他:“绿灯了。”

左立不觉得窘,他收回视线,继续认真开车。隔一会儿他说:“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叫左立,你应该听见他们说了,我的职业是医生。”

覃望山没搭话,过了一会儿才自报家门,却也惜字如金:“覃望山。”

左立低低地啊了一声:“你就是覃……律师啊。”

“怎么?久仰大名吗?”覃望山调侃道,准备听他说出一番什么话来。

左立笑了一声:“刚才听他们提起过。”

至于提起过什么内容,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覃望山”这个名字乍一听上去就很有年代感,其他人又开玩笑,说他是业内德高望重的律师,左立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覃律师”年纪不小。田炜说叫一声覃叔叔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里,左立忍不住想笑。他以为自己没有发出声音,却听覃望山问他:“你笑什么?”

左立故意问他:“想到一个笑话,覃律师想听吗?”

覃望山不置可否。左立想了想说:“我还是不说了,说出来可能就不好笑了。”

覃望山对笑话并没有什么兴趣,却觉得左立话里可能有点欲擒故纵的意思。琢磨了刚一会儿,车抵达目的地。左立下车,向覃望山挥手说再见。覃望山忽然升起一点恶意的念头,问他:“你收多少钱一次?”

左立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覃望山看着他流露的无辜的表情,故意沉吟了一下,轻松地微笑道:“不是说你是代驾?”

左立配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眨眨眼,把手机掏出来,伸到覃望山面前:“市价,两百一次,扫码吧。”

第3章 局2

再次听到关于左立这个人的消息是在一个月之后了。那天晚上过后,这个人偶尔会跑进覃望山的思绪里,带一点邀请的神情,很快又消失无踪。而覃望山实在是太忙了,忙着手里的几个案子,又要分心跑装修。

睡不够就成了大问题。

那天,覃望山手里的一个难缠的合同纠纷案庭审结束,二审驳回对方上诉、维持原判,己方大获全胜,接下来只剩执行的事情。覃望山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心情前所未有的光明。老妈打电话叫他回家吃晚饭,他看了看时间,爽快地同意了。

天气预报暴雨橙色预警,天像一块吸满墨汁的黑布,沉沉地向地面压过来,也在做着山雨欲来的预告。风呜咽着,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暴雨轰然落了下来。

雨下得最大的时候,覃望山正开在市内高架上。他本来打算先去所里一趟,处理点事务性工作,然后再回爸妈家。雨下得太厉害,哗啦声震耳欲聋,翻飞的雨刮器来不及阻断雨幕,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水帘洞,覃望山临时改变计划,直接往家开去。

因为暴雨,覃望山已经有了堵车的心理准备,但今天堵得属实离谱。一点点往前挪着,耳边时不时响起令人心浮气躁的喇叭声。半个小时过去,仅仅前进了几百米而已。

手机软件的标示路线红得发紫,提示从“雨天道路拥堵”变成了“前方发生交通事故”。覃望山无意地张望一眼,竟发现一个熟人。再往前开了一小段,终于窥见事故的全貌。

一辆银色的奔驰靠在非机动车道上停着,三四米开外一个笼着土黄色雨衣的人坐在地上,身边是翻倒的电瓶车。覃望山赶紧靠边停车下来,车和车主人他都熟,是一个月没见的丁少骢。

“丁少!”覃望山靠边停车,撑着伞走出去,大声叫他。

丁少骢没撑伞,整个人如同落汤鸡。听到声音,抬头看见来的人是覃望山,大喜过望。他蹿过来一把拽住覃望山的胳膊,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你怎么在这儿?”

“我路过。”雨势太大,他不得不提着嗓门说话:“你这边什么情况?”

丁少骢苦着一张脸:“还能怎么回事?被这个骑电瓶车的讹上了呗。你的车呢?”

覃望山往后一指。

丁少骢急切地说:“老覃,你的车借我,我今天有急事,非得走不可了。这边你帮我处理一下。”

覃望山还没说话,丁少骢又说:“就算我委托你处理交通事故,按你们的收费标准来。啊老覃!”

说完他不给覃望山拒绝的机会,匆匆跑到车里面去了。覃望山叹了口气,拿手机出来打电话报警。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之后,覃望山挂掉电话,走到坐在地上的人身边,替他挡住些雨。

那人从雨披中露出大半张脸,花白的胡茬、浑浊的眼珠。以为覃望山是来劝他起来的,警惕地朝后面蹭了一屁股。

那人哼唧着,嘴巴里反反复复都只有几句话:“我的腿、我的胳膊……我要去医院……”

覃望山没有多说什么,又给120打电话。雨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一样,他放弃了和这个人沟通,等着警察来处理事故。

这起交通事故处理起来颇为曲折,等他从医院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雨终于停了,路灯底下,地面上积着亮晶晶的水坑,覃望山累得不想说话。他站在医院的停车场里,本想抽根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下车时除了手机什么也没拿,东西都还在自己车上。他给丁少骢打电话,丁少骢没有接,仿佛白天的事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回家吃饭也没吃成,覃望山在几乎搬空的老房子对付了一晚上,一大早接到丁少骢打过来的电话,叫他中午一起吃饭,顺便把车还给他。

他们约在事务所旁边的一家日料店,地方是丁少骢定的,也是将就覃望山的意思。比起高级餐厅,这家日料店小而窄,覃望山到的时候,店里只有丁少骢一位客人。他起身冲覃望山招手,嘴巴不自觉地勾起来。

覃望山挨着他坐下来,一边放公文包一边问:“乐什么呢?”

昨天那个落汤鸡一样的丁少骢不见了,今天是神采飞扬的丁少,他嘿嘿地笑:“这不是看见你了嘛!”

“少来。”覃望山低头拿热毛巾擦手:“又成了一笔大生意?”

丁少骢摇头:“我是那种俗人吗?”

“我是俗人。”覃望山叹口气,把昨天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那个电瓶车主人叫麻友新,五十岁出头,是个挺难缠的主儿。警察来了之后就一直哭天抢地,眼泪婆娑地控诉覃望山撞了他,连司机是谁也没搞清楚。丁少骢行车记录仪里的视频可以证明是麻友新闯红灯,但是丁少骢车速快,很难判断是否撞到了人。麻友新吵着要去医院,他还挑三拣四不去离得最近的第七人民医院,去了七八公里外的省医二附院。覃望山本来认定此人多半是虚张声势只想要钱,哪知到医院一检查,居然真有的擦伤加骨折。

丁少骢心不在焉地听着,根本不放在心上:“让保险公司去处理就行。”

厨师拿着一个扁篓出来,向他们展示今天的食材。主食材是和牛,询问他们中意的做法。丁少骢随便选了一个,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吃的上面。覃望山打趣问他:“你昨天忙忙,到底干什么去了?”

丁少骢没回答,反而似刚回过神来一样:“你刚刚说昨天那个人,住在哪个医院?叫什么名字来着?”

“麻友新,在附二院。”

丁少骢掏出手机来看,一边打字一边说:“不行,找时间我还得去医院看看。”

吃完饭,两人换回了车钥匙,丁少骢就急匆匆地走了。覃望山知道他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也没有深想,直到他坐回自己的车里,才发现了一点异样。

车内有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像雨后青草的气味,这绝不是丁少骢身上的。他坐上驾驶位,随手抽开置物柜,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烟。他记得应该是还有半包烟的,但也有可能是记错了。

下午去区法院开庭前会,他给助理打过电话,就车开出去。不多久,飘出了覃望山没听过的铃声。自己的两个电话都没响动,他确认不是自己的,便也没停车去找,一路开到目的地。

停好车,铃声响起第三遍。覃望山循声找到了遗落在座椅底下的手机,套着透明的硅胶壳,是去年的款式。

来电人显示为林栩栩。虽然有一点迟疑,覃望山还是接了电话。

“你好。”

“是……覃律师?”

打电话的人认出了覃望山,可覃望山却毫无头绪。电话那头的人顿一顿,低声说:“是我,左立。”

覃望山立刻明白过来:“是你的手机?”

“嗯。确认下没丢就行。”左立说道:“覃律师,你什么时候方便?我来拿。”

昨天丁少骢十万火急地借走车,原来是去接这个左医生了,看来他们这一个月关系应该有了进展。覃望山脸上浮起一个讥讽的笑,觉得自己早该想到了,像左立这样的,就算再是矜持,也该要被丁少爷收服了。无怪乎丁少昨夜都不接电话。

覃望山不冷不热地说:“下午有个庭前会,空了联系你。”

“……麻烦了。要是找我的话,就打这个电话。”左立嗯了一声:“多晚都没关系。”

话说过覃望山就忘在了脑后,当天他并没有联系左立。晚上洗过澡在沙发上躺下来时,才蓦然想起车上的手机和那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夜里,覃望山梦到了左立。

第4章 局2

醒来时,覃望山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虽然梦境凌乱模糊,一睁眼就立刻想不起任何情节,但他清楚那个人就是左立,皮肤是白的,表情是冷的,嘴唇是烫的。才早上五点,天色未明,鱼肚似的灰灰白,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覃望山觉得烦躁,换了一身衣服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烟。

除了出差,他很久没有这么早出过门了。路上的路灯还亮着,黄晕晕的光线和并不太多的太阳光缠在一起。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亮着灯,进门时欢迎光临的音乐声大得有点刺耳。覃望山买了烟,在小区的花园里抽了一支,人愈发的清醒。进电梯时他犹豫了一下,按下了B1键。

钻进车里,拿起被遗忘的手机,按亮屏幕,只有一个昨天夜里十一点三十六分来自林栩栩的未接来电。

覃望山又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眉头深深地皱着。他想,如果他是个正派的人,就应该把手机交给丁少骢,让他转交给左立,可惜他不是。他又想,要是现在那个人又打来一次,他就大发善心把手机给他送回去。

电话自然是没有响,覃望山抽完这支烟,拿着手机上楼去了。七点的时候他给助理许畅打电话,许畅还在睡梦中。覃望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高兴,许畅一下子翻身坐起来。

“师兄,今早上没什么安排,案件讨论会九点钟才开,材料昨天就跟你核对过,还有……”

覃望山打断她的絮絮叨叨,问:“今天刘玉松来不来?”

“啊,刘律师啊,应该来的,需要我打电话确认一下吗?”

“不用。”覃望山挂掉电话,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异常,只要没有日程安排,他惯常是十点之后才去上班。

清晨的时间似乎很难消磨。他破天荒地开始做早餐,把左立的手机摆在流理台的正中央。等电话真的响起来的时候,他又不想碰了。

打电话的人很执着,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它响到最后一秒,整个房子里都是这刺耳的声音,覃望山不得不接。

覃望山咳了一声,这次没有先开口,听那边左立的声音传过来:“覃律师,是你吗?”

“嗯。”

“我现在刚下班,可以来找你……”

“不太方便。”覃望山一口拒绝。

左立应该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说:“或者你给我发个闪送也行,当然,快递费我来出。”

覃望山没说话,左立继续用商量的语气说:“你在哪里,我去拿,不用现在,我可以将就你的时间。”

“没有手机真的很不方便。”左立补充。

“中午吧,午餐时间我有空。”覃望山报了一个地址,左立飞快地说好,生怕他会反悔一样。

覃望山压着点去赴约。地方选在律所附近,覃望山步行只需花费五分钟。因为是在日领馆旁边的商业区里,这一带大大小小的日料店很多。这一家是覃望山常去的,跟客户谈事情时常约在这里,人不多,菜色不错,私密性很好。店长认识他,覃望山一进门,就把人往他常去的那间包间里引,而左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透过白色的隔扇门,他隐隐看到里面人的轮廓。覃望山低头,看到放在台阶下的一双半旧帆布鞋,他也换上店家提供的拖鞋,推开隔扇门走进去。

左立跪坐在桌子前面。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的卫衣,袖子撸到胳膊上,露出肉白色的小臂,一只手捏着白瓷杯,似乎看着杯子里淡黄色的茶水出神。榻榻米是米白色的、左立是肤白色的、杯子是瓷白色的,全部意象拼接在一起,覃望山想到两个字,纯洁。

只可惜,这两个字绝不能用来形容这个人的品性。

覃望山咳嗽一声,左立抬起了头。好像才发现他一样,微微笑着:“你来了?”

覃望山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他在左立对面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把左立的手机放在桌子上,然后推至中央。

看到心心念念的手机,左立感激地笑了笑:“真是太麻烦你了,覃律师。”

“不麻烦。”覃望山面无表情地说。他看着左立倒茶,用他白皙的手握住瓷白的杯子,然后也推至桌子的中央。覃望山没去拿:“不用了,我这就走。”

左立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不吃完饭再走吗?这都十二点了。”

这时,隔扇门被推开,服务员用托盘端着两碟豆腐、一碟酱油进来。

“你点了菜?”覃望山皱起眉头问。

左立摇摇头:“你选的地方,不是你点的吗?”

“我当然没有……”话没说完,覃望山意识到应该是店长弄错了。他的确跟店长打过招呼中午会来,却没有说清楚不在这里吃饭。他经常和客户在这里用餐,店长都是根据覃望山的饮食习惯配菜,如果有特殊要求,许畅会打电话提前交代,根本不用亲自点。

本着不要浪费食物的理念,他点头说:“那就吃了再走。”

左立拿回自己的手机,立刻翻看这两天没有处理的信息和电话。他一直在回信息,手指飞舞着打字,根本没停过。反倒是覃望山认认真真对付自己面前那一碟鱼子酱豆腐。左立回复完所有积压的信息,抬头对覃望山解释说:“我妈找了我好多次,不说清楚她不放心。”

服务员陆陆续续上菜,端上来好几种炸物和寿司。左立似乎真的是来吃饭的,每一种夹了一个吃。他对覃望山说:“炸的很酥脆,好香。”

覃望山没有回答。

左立看他一眼,继续说:“覃律师,你跟我想象的律师很不一样。”

覃望山抬眼看着他。

左立说:“我以为律师都很健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那种。”

覃望山说:“滔滔不绝是说给客户和法官听的。我也接咨询业务,每小时3000起步,有兴趣?”

左立明了:“是工作的时候说的太多了,所以平时就不爱说话了吧?其实我也是,上班就不停地要说话,门诊,查房,病人反反复复问医嘱的,操心的家属也得应付,手术的时候好一点……”

覃望山没有听左立在说些什么,看着他的嘴唇一开一合。他忽然问:“雨那么大……丁少专程去接你吗?你们那天……在约会吧?”

“啊……”左立愣住,继而摇头:“当然不是。我下班刚好遇到丁哥,顺路送我一程。雨太大了,只好麻烦他了。我没想到那是你的车。”

“哈。”覃望山眯着眼往后靠了靠,继续问:“丁少对你很特别,对不对?”

左立夹起一粒鹅肝寿司:“他对朋友都很好,不是么?”

覃望山唇角拉平:“那我换个问法。丁少在追求你,你感觉到了吗?”

左立听到这里,抬起了头,眨了眨眼睛。覃望山又想起了那两个字,“纯洁”。他等着他无辜的否认,然后无情地揭穿他的伎俩。

左立耸耸肩,叹了口气:“我已经跟丁哥说过了。他明白我的意思。”

“说了什么?”

“我没有交往过男性。”

“是吗?”

不说不喜欢,却说没有交往过男性,这种留有余地的拒绝比立刻接受更具有诱惑力。

“你是故意把手机忘在车上的吧?”

左立摇摇头,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手机可是现代人类的命根,我为什么要把命根子丢了?”

覃望山盯着左立看了几秒钟,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中间的茶杯。他觉得口渴需一口茶润喉。他说:“你完全可以找丁少帮忙取手机,毕竟我们不算认识。”

冰镇大麦茶的凉意透过杯子传到覃望山的指腹。左立伸手去够芥末碟子,手指和手指挨得很近。

左立抿起嘴唇,他不躲避覃望山的目光,看着他不答反问:“你也完全可以通过丁哥把手机还给我。毕竟你这么忙。”

左立的眼神,包含着一种隐秘的、招惹的、狡黠的光。他的手背轻轻碰到覃望山的,然后慢悠悠地收了回去。筷子沾一点芥末,慢慢地送进嘴巴,然后含住。

覃望山深吸一口气,他好像又触到了梦里的那一点热。

第5章 局3

左立对覃望山说了谎。

他知道那是覃望山的车,刚一坐上去丁少骢就告诉了他。鬼使神差般的,下车前他把手机留在了座椅下面。

他也确信,覃望山知道自己撒了谎。左立叹一口气,低头继续写今天早上的查房病历。

咚咚咚三声,是指节扣在门板上。左立以为是胡宛娜给他带饭回来了,没有回头,仍旧专注在自己的病历上。他一边打字一边说:“小胡姐,先放那儿吧。”

“左医生?”

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左立知道自己搞错了。他撑着桌子扭头看,丁少骢那颗圆溜溜的脑袋从门外伸进来,冲着他咧嘴笑。

左立不得不放开手里的鼠标:“丁少,你怎么来了?”

丁少骢站在门口搓搓手:“来看病人。”

左立假装沉思了一下:“啊,我记得你说过。泌尿科十四床的秦叔叔,是不是?”

“不是。”丁少骢摸着脑袋,这个借口已经出院了,他这回过来是探望另外一位:“人在你们科室,23床那个。”

左立稍微回忆了一下:“麻友新,肋骨单处骨折,四根,好像是交通事故。是你的朋友吗?”

丁少骢不想提自己撞了人,摇头:“不是……就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病人家属急匆匆地跑进来:“医生,我儿子从昨天开始发烧,一直降不下来,这可怎么办呐?”

“15床是吧?”左立一边问一边说:“术后低烧也算是正常的。体温多少度?”

“一般白天37.8左右,晚上还要高一点。”病人家属脸上写满了担忧:“徐医生说是什么吸收热,我不懂呀,小孩子身体弱呀,不会是感染了吧?我在网上查了,这种情况可能会导致……”

交代过不止一遍的事情,家属还是不放心,况且大学生在左立眼里也并非小孩子了。左立阻止他说下去:“发热也不一定是感染,今天早上查房的时候不是看过了?实在不放心下午再查个血。”

“医生,你再去看看呗。”家属恳求着。

左立向丁少骢点一点头,跟着这位焦急的父亲出去了。这一下忙起来就没个停歇,看完15床就被病房里的家属们绊住了,这个头疼、那个脚疼,这个血压高、那个血糖高,逐一解释安抚下来,又去给34床换药。等弄完这些,他口渴极了,要赶紧回办公室喝口水,临出门前眼角瞄到了那个23床的麻友新。这个病人其实没有手术指征,但一直吵着闹着非要做手术,没有家属陪护,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所以左立对他很有印象。

没想到他和丁少骢扯上关系,左立不由得多看了这个人几眼。他整个人半缩在白色的棉被底下打电话,嘟嘟囔囔讲着方言,时不时咳嗽一声,像随时都要吐出痰来。床头的置物柜上有个半旧的不锈钢保温杯,以及一张名片。

应该又是那个小平头来过了。在附二院病房蹲点的律师不少,在骨科更是见怪不怪。他也曾收到过那个小平头递过来的名片,他记得是“永勋律师事务所助理律师岑广兴”。

左立回到办公室,午休的同事都已经回来了,而丁少骢还在门口等着他。他和骨科的医生都熟,正跟徐正川医生聊着天。徐正川先看见左立回来,便笑道:“小左,你可算回来了。丁总等你呢!”

左立看一下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觉得很有些过意不去,便问丁少骢:“丁少,你吃过饭了吗?”

丁少骢立刻回答:“还没……这不等你了嘛!”

“我请你吧。”左立掏出员工卡对丁少骢笑了笑:“食堂吃不吃?”

丁少骢岂有不吃之理。跟徐医生交代了一声,左立领着丁少骢坐电梯下楼。电梯里人很多,出了电梯他们才谈话。已经过了饭点,食堂人不多,仅有两个窗口还开着。左立问丁少骢的口味,他说自己什么都吃,于是点了两荤两素四个炒菜。取餐具的时候丁少骢忍不住了,表情心疼地对左立说:“左医生,都说你们医生辛苦,不接触还真不知道是哪种辛苦。我觉得干点其他的也挺好啊?”

左立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做什 么呢?我其他什么也不会。”

“医生都能干,啥能干不了?”丁少骢把来我们公司上班这句话压回去:“转行政吧,我看你们医院的就行政轻松点。”

“转行政哪有这么容易。”左立被丁少骢轻飘飘的口气吓到了一样:“我现在还只是规培期间,留不留得下来还不一定呢。”

丁少骢没听左立说起过太多自己的事情,竖起耳朵恭听。左立开玩笑说:“要是今年留不下来,我干脆卷铺盖卷回老家去。”

“那不能够。左医生你这么优秀,怎么会留不下来。而且我看你们科主任挺喜欢你的。”丁少骢安慰他。

正好叫号取餐,他们选了个角落坐下。左立拿纸巾擦桌面,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科主任喜不喜欢我?”

丁少骢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左立也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丁少骢低头夹了一筷子香菜牛肉丝,说:“味道不错。”

“真的?”左立像听到什么笑话:“丁少吃惯了大餐,还能觉得食堂大锅菜好吃?”

丁少骢立刻说:“米其林有米其林的好,大锅菜也有大锅菜的好。”

左立的手放在餐桌上,捏着一小团纸巾:“那是丁少的想法。像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就只觉得米其林好。”

“那还不容易,左医生想去哪里的米其林餐厅吃饭?”丁少骢听到话里一点机会,立刻接住了:“我来安排。”

左立笑笑,瞥了丁少骢一眼,又摇头。

左立的食量不小,至少比丁少骢以为的大很多,而且吃得不算慢。左立一旦开始吃饭就不说话了,丁少骢也安静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猛地抬起头:“左医生,你怎么也叫我丁少了!”

左立咦了一声,不解问他:“我不是一直叫你丁少吗?大家都这么叫,我叫不得?”

丁少骢直摇头:“那是他们喊着玩的,你叫名字,叫哥,都行。”

左立不置可否,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认真吃菜。丁少骢天南海北地扯着闲篇儿,左立也就听着。丁少骢说得很上头,看左立认认真真听自己讲话,心里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左立吃完了饭,擦擦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哟,我得回去了。”

丁少骢点头:“嗯嗯嗯,我送送你。”

左立抿着嘴笑,瞪他一眼:“这是我单位,丁少。”

丁少骢挠头,想说两句俏皮话,又觉得今天已经说得太多了,恐怕过犹不及、惹人生厌,于是便就此打住,同左立说再见。刚要走,又被左立叫住,他神色犹豫:“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

丁少骢仰起脖子:“左医生,你说你说。”

左立讲道:“那个麻友新,我不知道你们到底什么关系,要是亲戚朋友的话,可能要让他注意一点。那些律师信不得的,他们就是为了钱。”

“什么律师?”丁少骢不晓得麻友新还请了律师,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只是用作接近左立的一个借口而已。事故当天是覃望山处理的,他只知道警察开了《垫付通知书》,当晚覃望山帮他垫付了两万块。就算麻友新请了律师,顶天是多要些钱而已,丁少骢不怕这个。

“那个永勋律师事务所,我听说他们专做交通事故理赔的,代理费收的挺高的。”左立对这帮人没什么好印象。

丁少骢听了却笑:“没事,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情况。”

听丁少骢如此说,左立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涉及专业的部分都是瞎编的,有错误请无视。

第6章 局3

丁少骢给覃望山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覃望山在出庭。手机静音,交在许畅手里。书记员毫无感情地宣读法庭纪律,被告律师向覃望山点头示意,覃望山也礼貌地微笑回应。开庭后法官言简意赅:“今天都双方都是代理人出庭,那我们就少点花头,捡重点说。”

客户不在,自然不用演戏,双方心领神会。本来就是案件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案件,对方律师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很快鸣金收兵。庭审结束后覃望山去了一趟卫生间,在那里又碰见对方辩护律师。那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聊了几句才明白,原来这个人跟他是校友,早就听过覃望山的大名。

两个人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讲话。他递名片给覃望山,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这人名叫赵家元,比覃望山晚四届,刚刚独立执业不久,手上没案源,所里把这个赢面不大的案子给他练手。刚一开始执业的确很难,覃望山顺着他的话说,两人聊了一好会儿。赵家元说有机会出来聚聚,覃望山自然说好。这个时候,丁少骢给他打了第二个电话。

这个电话覃望山自然也没有接到。跟赵家元告别,在法院门口等许畅开车来接他的时候,丁少骢的第三个电话来了。

覃望山上车,刚从许畅那里要回手机,来就看见丁少两个字在手机屏幕上跳。接起来,覃望山用随便的口吻说:“丁少,又来找我喝酒吗?”

“是我。”回答的人居然是左立,覃望山愣了一下,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他干笑一声:“左医生,又有何指教?”

左立飞快地说:“丁少骢的手机在我这儿,你来帮他取一下吧。”

覃望山觉得伎俩老套,拆穿他:“为什么不等他找你取?他联系你的频率可比联系我高得多。”

左立回答:“他走之前就在找你……你不来拿就算了,手机放在护士站了,我马上有手术。附二院骨科,地址你知道。”

左立说完就挂了,也不等覃望山回答去还是不去,仿佛笃定他不会拒绝一样。挂掉电话,许畅问他等会儿去哪里,覃望山回答:“回家。”

路上覃望山给田炜发信息,问他是不是跟丁少骢在一起。隔了一会儿田炜回复,说他好几天没看见丁少了,听说似乎是惹上了官司。

丁少骢和田炜是最热络的酒肉朋友,有酒局几乎都带着他,田炜说好几天没见着人了,那他就应该没在酒场上混。这不符合丁少骢的人设,除非他是为了在左立面前表现所以转了性子。覃望山的外公家和丁少骢家曾是邻居,他算是丁少未发迹时候的朋友。这些年两家疏于来往,但丁少骢一直把覃望山当发小处着。对覃望山隔三差五送点好玩意儿,有要求几乎是能帮就帮。反过来,他向覃望山求助时也从不含糊,他觉得覃望山是自己人,跟对田炜那帮朋友不太一样。

覃望山觉得他不能不管丁少骢。思考了一下,还是对许畅说:“去一趟附二院。”

许畅哦了一声,顺口一问:“师兄,探病啊?”

覃望山没回答,闭上眼睛养神,思绪飘飞了。那天过后,他本来不打算再见左立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

那天后来,左立上了他的车。他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明示拒绝即是默认,覃望山很清楚这一点。上车后左立只问了一句话:“去哪里?”

覃望山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开出商圈,红绿灯变得没有那么多了,道路顺畅起来,他也失去了更多思考的时间。

他只好往西交桥开,大方向上不会错。左立住在那一带,他们家老房子也在那一片。几年前他从体制内辞职,自己出来做执业律师,和爸妈闹得很僵,就一个人搬到老房子去住。去年购置了新的房产,装修已经搞得七七八八,他打算下个月就搬进去,所以老房子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了。

快下高速的时候覃望山问:“你家在哪里?我还不知道。”

左立报了一个地址,是个老旧小区,他说:“租的房子,很小,好处是便宜,而且不是合租,离医院也很近。”

然后他又问:“想到我家喝一杯吗?”

没说喝一杯什么,茶也可以,咖啡也可以,酒也可以。喝什么都不重要,覃望山在心里嗤之以鼻。但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把车开到了左立的小区门口。

左立等了一会儿,察觉出覃望山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解开安全带说,然后再一次问了刚才的问题。覃望山很务实地问了一句:“有车位吗?”

左立微微笑:“这种老小区……很难找,不过可以停到对面超市的停车场。”

“太远了。”覃望山说。

左立点头赞同,褐色的眼珠注视着他:“是呀,太远了。覃律师不愿意,那就只能下次了。”

左立说话的语调是清晰柔软的,让人觉得舒服,又带着一点勾人的尾音。覃望山不知道他是天生的还是刻意为之,至少丁少骢在他面前,肯定毫无招架之力。

覃望山说:“你不喜欢丁少骢吧?就是那种喜欢。”

“哪种喜欢?”左立反问。

“可床那种。”

左立捂着嘴好像在笑,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也不回答。覃望山猛地侧身靠过来,身体和左立挨得很近,肩膀抵在一起,眼神锐利,好像要吃人一样。他可以感受得到他呼吸的热气,看得清他上唇的绒毛。

覃望山伸手握住了左立搭在座椅上的手。不是想象中的柔软,是瘦削却坚硬,有力的、带着薄茧的手。

左立微笑着回看他,一点也不闪避。两人持续地对视着,直到覃望山松开手,坐回去。

他揉了揉眼睛:“你要是不喜欢丁少骢,就别招惹他。你以为他是任人拿捏的纯情少男吗?”

左立叹口气:“覃律师,我说过我已经拒绝他了,你还是不信,要我从此不见他吗?”

这话听起来古怪,好似是吃醋的情侣之间才会发生的。覃望山又想起他的梦,那一点温热的,带着青草气息的触觉,不得不把眼睛移开。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用香水吗?”

左立回答:“不。前几天丁少送了一瓶,我打开闻了一下,不太喜欢。”

味道是假的,触感也是假的,统统都不属于这个人,覃望山忽然就冷静下来。

“再见。”他对左立说,心里想的是再也不见。

第7章 局3

附二院门口那条路常年堵车,许畅开不进去,在路口把覃望山放下来。覃望山只能步行过去。他对附二院不熟悉,在医院门口的导览地图前站了几秒钟。有人从背后喊他的名字,向他打招呼,覃望山回过头,是刘玉松,让他有些意外。

“覃律师也来见客户?”刘玉松冲他笑,黄黑的面皮抖了抖,抖出一丝皱巴巴的纹理。

覃望山摇头:“看个朋友。”

两人都没有要聊天的意思,敷衍几句,很快说再见。他们一个往住院部走,一个往停车场去。

电梯里挤挤挨挨全是人,混杂着医院特有的体味和消毒水味。骨科在十四楼,覃望山虽不太乐意,但还是挤了进去。

骨科病房比覃望山想象的更忙更乱,白大褂们行色匆匆,护士站没有人,连凳子都被铁链条锁住。覃望山在护士站等了一会儿,终于抓住一个年轻护士询问情况。年轻护士不耐烦地问他:“什么事?”

覃望山礼貌地笑笑:“左医生让我到护士站拿东西,你们这儿一直没人,能麻烦你帮忙问一下吗?”

“我找谁问?左医生在手术呢!”小护士忙得心情烦躁,说话也并不太客气:“你在旁边等会儿吧。”

覃望山仍是礼貌地道谢。他决定再等十分钟,如果没有人来就离开。正想着,刚才走掉的年轻护士又跑转回来,叫他:“诶,那个……你是不是姓覃?”

覃望山点头。

年轻护士不住地打量覃望山,眼中带有些许好奇,她再次确认:“你手机尾号多少?”

覃望山报了四个数字。

年轻护士连连点头:“你等等,我拿给你。”

护士回头拿了个透明的自封袋出来,里面封着丁少骢的手机,手机上贴了张便利条,上面记着覃望山的手机尾号,以及四个飘逸的钢笔字:覃叔叔收。

覃望山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他扬扬手:“。”

见覃望山要走,小护士喊他:“你不等左医生出来吗?”

覃望山头:“不了,我还有事。”

小护士说:“左医生说他还有事情要和你商量,要不你到我们值班室坐一会儿吧?”

覃望山正要拒绝,他的电话铃声响了,是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号码。多半是诈骗电话,但覃望山正好借此脱身,他一边挥手再见一边接电话,假装要谈正事的样子。

来电的人居然是事主丁少骢,他嚷嚷着:“老覃,出来喝酒!”

覃望山愣一下:“喝酒?”

“对啊!最近晦气得很,你必须得来。”丁少骢嘟囔着,听起来应该是已经喝了不少。

覃望山问他:“田炜说你遇上事儿了。”

丁少骢嗓门变大了:“可不是!那个麻友新……我刚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手机还不知道落在哪儿了,这是跟老板借的电话。你赶紧来啊,我在……松醪园。”

覃望山只得打消回家躺平的念头:“我半个小时到。”

覃望山赶到的时候,丁少骢满脸绯红,已经把自己喝了个半醉。偌大的包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和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覃望山一进来,丁少骢的眼珠子亮了亮,高声呼道:“老覃你可算来了!快陪我喝两杯!”

覃望山皱了皱眉,把外套脱下来,随手丢在角落里的沙发上。

“一个人喝啊丁少?”覃望山说:“怎么不找两个朋友?”

“这不等你来嘛!我懒得跟其他人喝。”丁少骢举着酒杯,里面的红色夜里在杯子里跳舞:“你不知道,今天真是晦气死了!”

覃望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个麻友新!我一开始觉得他可怜,去医院探望过两次,又留了点钱给他,他就以为我是冤大头了!”丁少骢愤愤地:“这年头,越是穷良心越是坏!”

“对,丁少你是活菩萨。”覃望山附和着他:“责任认定书下来了?”

丁少骢把酒杯敲得嗡嗡直响,用力点点头:“嗯,我六他四。”

“他要你赔多少?”覃望山一边坐下来一边问:“他有医保吗?前期垫付了两万块,说不定还有得找。后面你给了他多少?”

丁少骢伸出两个指头,看着覃望山。

“二十万?”覃望山笑了:“他的情况要不了这么多,做伤残鉴定了?你完全可以无视他的无理要求,让他去起诉好了。”

“是两百万!”丁少骢拍桌子:“如果我不同意,他就要告我肇事逃逸!”

覃望山皱眉:“怪不得他一直说是我撞了他,我还以为他讹人没搞清对象。”

丁少骢丧着脸:“覃大律师,你可是我的证人!我那可不是逃逸,我那是……”

“为了爱情。”覃望山举起酒杯,冲丁少骢挑眼。

丁少骢在覃望山的肩膀上猛拍一巴掌:“老覃,你嘴巴怎么就这么损!”

覃望山抿了一口酒,胃里空落落的,看着满桌的菜却没有食欲,说:“你这些东西太油腻了,我要一碗荠菜馄饨去。”

“诶诶,你坐下。”丁少骢伸出食指点了点:“我去给你叫,你别想溜啊。”

覃望山摊手:“那就劳烦丁少。”

丁少骢真的亲自去给他要了一碗馄饨,覃望山一边吃一边听他唠叨。听得够了,他说:“怎么?丁少被钱难倒了?”

“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丁少骢梗着脖子:“我现在一分钱也不想给他!”

“你不用太在意,他也就是乱咋呼。且不说你的行为无法认定为肇事逃逸,就算是逃逸,你全够不上交通肇事罪。麻友新的伤也最多十级,离重伤还远着呢!警察也不瞎,你不要理睬他,调解协议不签就行。”

丁少骢打了个酒嗝,回答:“……我签了。”

覃望山毫不在意:“签了也没关系,你不认,让他上法院起诉,不可能支持他的诉讼请求的。对了,那个麻友新现在伤势怎么样了?”

“躺那儿嚎呗!”丁少骢挠挠头:“谁知道伤势怎么样啊……得问问左医生。我来给左医生打电话,操,我手机丢了!”

覃望山笑了一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个自封袋丢给丁少骢。丁少骢呆了一秒:“怎么在你这儿!”

“有人拾金不昧,交给我了。”覃望山抱着胳膊往后仰,身体靠在椅背上。便利贴已经被他撕掉了,丁少骢晕晕乎乎的,一丁点没察觉出哪里不对。

覃望山看着丁少骢拿着手机给左立发信息,把杯子里剩下的红酒一口喝掉。浓郁的果木香气和单宁味儿留在唇齿间,他忽然想到左立嘴唇的形状。

那天麻友新舍近求远,非要到附二院就医,而左立恰好是附二院的骨科医生;车祸那天丁少骢急匆匆开车上路,后来又丢下现场跑了,也全是因为这个左医生。要不是这个假设太过离奇,他甚至都要怀疑这是他们俩联手做的一场局了。

覃望山问丁少骢:“你今天去做笔录,怎么跟警察解释的?”

丁少骢想了一下回答:“我说我是赶着去接人签合同,所以委托一位律师朋友代为处理的,就是报警的那位。他们记得你,就做了笔录,啥也没说就让我走了。”

覃望山嘲笑他:“接人?签合同?”

“一点无伤大雅的修饰而已嘛!”丁少骢摸着脑袋:“我知道他讹我,我就先答应他,到时候钱我也打给他,再告他敲诈勒索,看谁玩死谁!覃律师,两百万够他蹲多少年?”

第8章 局4

难得的休息日,左立关掉了手机上的五个闹钟,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十点半,要不是尿憋醒了他,他可以一直睡到十二点。迷迷糊糊地去厕所解决完生理问题,准备倒回床上再眯一会儿,手机却开始持续地震动。左立虚眯着眼睛摸到床头的手机,压在耳朵旁边喂了一声。

“小左?”

这个声音左立一下子没听出来,直到他紧跟着笑了一下,左立撑着胳膊,慢慢坐起来。

是朱文韬的声音。左立分辨出主人,立刻就后悔接了这个电话,他知道他的休息日要泡汤了。

果不其然,朱文韬在电话里说:“小左,我下午有点事,你能来替我半天班儿吗?”

左立很想拒绝,他说:“朱老师,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热水器坏了好久了……今天找了人上门修,还不知道下午什么时候弄好,要不你问问姜旭?”

朱文韬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我问过了啊,问了一圈了,今天是周末,大家都是有家有室的。你看科里就你一个外地人,也没结婚,哈,改天请你吃饭啊。”

不给左立再次拒绝的机会,朱文韬急匆匆挂掉了电话。左立的睡意彻底消失了,他在床上坐了几秒钟,骂了一句:“操!”

早饭是不用吃了,中午就在小区门口的快餐店里吃了一碗粉丝汤和一个烧饼,到单位后不久就发现了这个决定是多么的错误。朱文韬在他来之前已经溜了,他正好赶上下午收新,一下子住进来六个。附二院的骨科是特色专科,本来病房就紧张,这下走廊里都住了两个。忙活完之后被叫进手术室帮忙,看见手术台上躺着的病患,左立终于明白朱文韬为什么非要让他替班了。

两百多斤的大胖子取内固定的手术,左立光只是看就知道能有多累了。刷手的时候他看着水流微微有些出神,手术护士胡晓芸催了一声,他没有听见,胡晓芸再喊时语气便有些严肃。

左立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胡姐。”

胡晓芸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她今天的第三台手术:“你快点吧,要开始了。你替朱文韬?”

左立点头,胡晓芸撇了一下嘴,没再说什么,也点了点头。左立来不及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手术就忙忙开始了。

这一台手术进行得比左立预料中更久,他全程不是扛着患者粗壮的大腿,就是压髋部、摆体位、抽吸拉皮,偶尔还得顶着半个人的重量,简直是个纯粹的苦力。汗水一直淌,洗手衣全部湿透了,手术还没有结束。这台手术的主刀是杨海帆,四十出头,去年刚升了副高,可以说是全科话最多的人。他从消毒时就开始抱怨,什么脂肪太厚、皮扒拉不动,锥子敲不进去,患处结构不清晰等等。嘴巴不停地唠叨着,人却干得很起劲。他指挥者左立往外拧螺丝,还不忘调侃说他太瘦弱了:“整个骨科一个个都是大老粗,就你一个小白脸!加油,再用点力。”

左立觉得自己跟木匠也没什么区别,只能比木匠更累。手术结束,要把病人从手术台搬到车上,他和杨海帆两个人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人弄上去。

搞完之后,左立的两只手酸的不像话,吊着甩了几下,杨海帆过来拍拍他:“小左,辛苦了啊!你又帮朱医生顶班啊?”

左立叫了一声杨老师。他知道朱文韬私底下不喜欢杨海帆,不知二人之间有什么恩怨,不想多说多错,只是嗯了一声。杨海帆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其实年轻人多做点没什么坏处,我挺喜欢你这种能吃苦的。医生嘛,谁不辛苦呢!对了,等会吃饭你也去的吧?”

“什么吃饭?”左立不解。

杨海帆啊了一下,有些尴尬:“他们没叫你吗?今天孟清生日,大家一起吃个饭。应该是你今天休息,所以没叫你。”

左立笑了一下,顺着台阶下:“嗯,我晚上还有事。家里热水器坏了,叫了上门维修。”

杨海帆点头,关上衣橱的门:“行,那我这边就先走了啊。”

“杨老师再见。”

左立在休息室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又饿又累,大脑却很清醒。他想到徐正川跟他说过的话。他、孟青和姜旭是前后脚到骨科来的,姜旭最早,比他早半个月,孟青跟他只差几天。骨科的传统是每个月要聚餐一次,其实只是找借口喝酒,大家都有大把的压力要发泄。

他记得那天徐正川说的话,他说,小左,你们三个里面,只有你最适合骨科。

一开始左立以为是夸奖,或者是某种暗示,后来才品出其中真味。徐正川的意思是,最适合骨科的人是他这种寒门子弟,除了一身力气一股狠劲儿之外一无所有。

他完全理解徐正川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所以说的都是真话。而左立也明白,骨科也是最合适他的地方。

坐了十几分钟,左立看了看手机,晚高峰已经过去,他得赶紧下班回家了。

今年的夏天尤其热,才六月初,气温已经达到了三十五度。夜里稍微凉快一点,但也仍旧是热。左立开着窗,坐在窗下面的小凳子上吃面条。面条刚刚出锅,腾腾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汗水便止不住淌下来。夜黑成纯粹的一块砚台,带着一种模糊的触感,远处的月是被磨出来的一处凹陷。左立抬头看窗外,小区的路灯又坏了,只看得到黑黢黢的绿化带以及停得密密麻麻的车。

左立想到前几天毛主任对他说的话。今年骨科的确有一个聘任名额,他不能说没有机会,让他好好干。可是同科室的新人就不少,整个附二院那么多博士博后还在排队等着入职,他一个规培的硕士有什么胜算,大概率是规培结束就卷铺盖卷回家,在县城的小医院里混一口饭吃。但左立还想试试看,所以他没有立场拒绝任何事,对谁都笑脸相迎,每天睡眠严重不足,靠咖啡吊着命。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不拒绝会导致额外的工作越来越多,可他没有办法。

住院医工资很低,但他除了房租也几乎没有什么花销,他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前几天碰到房东,他提起涨租的事情。左立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住多久。

吃完面之后,左立困意浓重。但他想等一会儿再去洗澡,于是到阳台上去抽烟。阳台很窄,洗衣机和拖把池各占了一头,中间的位置只够躺得下半个左立。阳台没封,他可以完完全全接触到室外的空气和带着点热气的风,斜靠在铁栏杆,左立摸了一支烟点上。

烟和打火机都是从覃望山那里顺来的,左立想想都觉得好笑。那个人到底对自己有没有一点感兴趣,他想不透,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想。

但是他今天恰巧有这么一点时间,不愿意去想工作上的事情,可以让思绪暂时脱轨,想一些别的事情,和他目前生活无关的事情,一些奢侈的事情。

覃望山无疑是最近枯燥乏味的生活里最有意思的部分。在丁少骢生日局上见到他,首先冲进左立脑子里的词语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和房间里的粗俗玩笑和高声划拳格格不入,左立觉得他应该出现在更斯文更伪善的社交场合,而不是这种呼来喝去、说话荤素不忌的夜场。

覃望山喝酒的时候又露出一点痞气,好像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一样。左立看不透,但却想亲自拆穿,看看精致面具底下的人,楚楚衣冠覆盖下的肉,到底是什么形状,他跃跃欲试。

墨黑的天上挂着半轮月亮,亮光之中透着阴影,发出莹莹的、冷淡的白。左立掐灭没抽完的烟,拿着毛巾走进了浴室。

热水器时好时坏,洗澡变成了一种赌博,只有运气好才能获得热水。左立一直没空去找人修,现在又也懒得找人修。好在天气很配合,气温升高,冷水也可以忍受。左立脱光了站在花洒底下,拧开开关,他听到燃气灶被点燃的声音,或许今天运气不错。一秒钟过后,冷水管里的水带着一点太阳的余温,从头到脚地淋下来。像一只冷漠的手在抚摸着他,从发梢到锁骨,从脊柱到髌骨。像那天覃望山忽然伸过来的手,微凉、熨帖。左立发出一声叹息,他闭上了眼睛,伸手往下探,轻轻地握住了,飞快地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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