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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酒馆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在喝酒划拳,没人注意到酒馆里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那老人一副说书先生的模样,身边的小女孩稚气未脱,一老一少倒也寻常普通得很。
小孩摇晃着脑袋上的冲天辫,拍手叫道:“爷爷,我想听故事。”
说书先生摸着小孩的后脑勺,慈爱地笑道:“你想听什么故事呀?”
小孩想了想,道:“我想听十二生肖的故事。”
一听到“十二生肖”这四个字,酒馆里正在喝酒划拳的大汉们都扭头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孩,大家不知道小孩口中说的十二生肖是神话故事,还是江湖中如日中天的那个十二生肖。
说书先生道:“十二生肖?你说的可是天支老人手下的那十二位徒弟?”
小孩点点头。
说书先生沉吟道:“既然今年是鸡年,我们就说说酉鸡的故事吧。”
小孩道:“公鸡打鸣,据说鸡是十二生肖里最守信用的那个。”
说书先生点点头道:“今天我们就说一个关于一封信的故事。”
两人周围不知何时围满了人,有人叫来小二给说书先生上了一碗酒。
说书先生喝了口酒,道:“杨涟杨大人的故事你有没有听过?”
小孩道:“是那个‘正宫闱,劾魏阉的杨大人吗?”
说书先生点了点头。
小孩道:“我只听说杨大人一生清廉忠义,不屈权贵,却不知杨大人和酉鸡有什么关系。”
说书先生叹了口气,道:“当时杨大人已经被魏忠贤那阉狗用大铁钉顶入头部,害死了。只不过这件事却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小孩道:“什么关系?”
说书先生道:“据传杨大人在狱中被严刑拷打,他凭着坚韧的毅力,宁死不屈,暗地里咬破手指写了两封信。一封被监狱看守搜查了出来,那看守本是准备邀功,但看完整封信的内容之后,他也被杨大人的气节所感动,悄悄地把信带回家,对妻子说,‘有朝一日,阉党倒台,冤狱得反,我一定会将这封血书公之于天下。”
周围的人都拍手称赞这监狱看守识大体。
小孩问道:“那另一封信呢?”
说书先生向远方凝视半晌,道:“另一封信写完后交给了与他同时入狱的顾大章,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直到顾大章被审。一个神秘的燕大侠将顾大章从诏狱中提到刑部大堂审问,顾大章原为刑部官员,在刑部公审有望逃脱一死,这本是燕大侠的打算,可顾大章同意这个做法却完全是为了公开杨涟的这封信。”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说书先生续道:“可是这时魏忠贤却得到密报,知晓了这封信的藏处,秘密地派出东厂的人想要夺回这封信。”
(一)
清晨,天空中浮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木叶间蓄满了晶莹的露珠。
小石无家可归,也无泪可流。他是个孤儿。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小石,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石。
小石还在睡觉,潮湿的露水已浸湿了他身上仅有的薄衫,他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可他的脸上还带着笑,甜蜜的笑,像是小孩子躲在角落里偷吃糖果的那种笑,他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可是再甜美的梦也总有醒来的时候,小石醒了,他说不清自己是被清晨的寒露沁醒的,还是被腹中的饥饿搅醒的。
他虽然醒了,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退半分,他撑起身子,用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就像是刚从富贵人家的大红软床上睡醒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轻微地转动着发僵的脖颈,肌肉拉扯的疼痛使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但他还是保持着微笑。
同样是活着,微笑岂非比沮丧更让人愉快?
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他一无所有,但至少他还拥有一个可以选择心情的权利;他贫穷,但却比大多数人都富裕得多,他拥有别人没有的快乐。
但是今天小石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要做一件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从地上爬起来,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昂起头负手向前走去。
小石愉快地走在路上,像是已经想通了,就算想不通又能怎样?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吗?小石笑了笑,腰杆挺得更直了。
人生岂非总要做些自己不愿做的事情?这才是生命的价值。
去往张老实家的路很近,小石却走了很久,他虽然精神饱满,肚子却是空的,几天没吃饭了,换作是其他人,还能站起来就不错了。
小石很瘦,很矮,虽然已经十二岁,却只有普通孩子九岁的身高。他努力挺直的脊梁走路时还是佝偻着,干瘪的皮肤紧紧地包着骨头,像是已到了古稀之年的垂垂老人。
这并不能怪他,其他人若是经历过他的生活,现在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张老实家大门敞开,张老实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不偷不抢,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家的大门从来不关。门口放着一个大箱子,上面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募捐”。小石不识字,但他知道这个箱子的用处,这是用来给张老实的女儿治病的。张老实的女儿已经病了半个多月了,张老实几乎花光了他大半辈子的积蓄,眼看着女儿的病越来越重,张老实只能拉下脸皮在门口放一个募捐箱,希望街坊邻里可以救济一下。
小石躲在张老实家门口,有些踌躇,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已经消耗在走来的路上了,即使他再不明事理,也知道这是张老实女儿的救命钱,是不应该偷的。小石的心里打起退堂鼓来,肚子却“咕噜”叫了一声,他摸了摸肚皮,这些日子他只能靠喝井水充饥,肚子里灌满了水,翻来覆去地难受,再不吃一点食物他可能真的要饿死在街头了。
我只拿一串铜钱,小石悄悄地对自己说,只要能撑过今天我一定可以找到吃的,到时候再拿来还给张老伯。
想到吃的,小石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朝着募捐箱走去。晨曦已渐渐地驱散了雾霭,这条街上已有人出来走动的迹象,小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募捐箱的后面,募捐箱的后门敞开着,就像張老实家的大门一样。endprint
或許张老实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来偷钱吧,小石一想到张老实那副敦厚老实的模样,伸出的手犹豫起来。
突然一声鸡鸣从张老实家里传出,小石打了个激灵,一把抓起一串铜钱消失在冷清的街道上。
募捐箱的后门轻轻摇晃了几下,底板上留下一个乌黑的小手印。
(二)
太阳已从东方探出脑袋,不知为何大街上依旧冷冷清清的,没人出来走动。
这时,街道上驰来三十六匹健马,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如密语敲窗,战鼓擂鸣。
当先一管事头戴圆帽,脚着皂靴,身穿褐衫,余人头戴尖帽,脚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一行人一个个全都精壮彪悍、身手矫捷。
三十六匹马同时停在张老实家门口,管事从怀中拿出地图指着上面的红点,对旁边一领班问道:“是这里吗?”
领班应道:“是,大人。”
管事点点头,细声道:“走,进去瞧瞧。”
话音刚落,管事已带头跃过张老实家低矮的院墙,轻飘飘地落在院子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还冒着烟,给整个院子添了几分生气。
张老实端着一碗药汤匆匆忙忙地从厨房走出来,院子里突然挤满的人令他吃了一惊,汤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汤药尽数泼在地板。
张老实顾不上管地上的汤药,垂着头走过去,哈着腰问道:“几位官爷这是要干什么?”
管事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小老头,问道:“你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张老实应道:“小的正是。”
管事道:“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张老实嘿嘿一笑,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他笑道:“小老儿也记不得了,从小就住这里,约摸着有六七十个年头了吧。”
管事盯着张老实,良久,又问:“屋里有人病了?”
张老实叹道:“是小女,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卧床不起,小老儿正要喂她喝药呢。”
管事招招手,细声道:“看看去。”
张老实挡在前面,大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啊。”
前面一干事用力一推就把张老实推翻在地,张老实倒在地上,一边呻吟,一边大叫。一行人却不管不顾走到门口,一字排开,管事掩嘴笑了笑,往屋内走去。
简陋的房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和一张床,右边是里屋,一老婆婆正伏在床前给女儿掖被子。
屋内光线昏暗,管事带着六个领班向里屋走去,张老实想要跟进来,被拦在门外。老婆婆像是此时才察觉到外面的动静,转过头看着屋里进来的一群陌生男子,有些不知所措。
管事走到床前,问道:“床上是你女儿?”
老婆婆垂头答道:“是,大人。”
管事道:“她怎么了?”
老婆婆悲痛地道:“前阵子小女偶感风寒,本以为没什么大事,不曾想竟是越病越重了,现在已经卧床半个多月了,眼看着一点起色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呐!”
管事露出神秘的微笑,道:“风寒吗,正好我学过一些医术,或许可以为她治好。”
老婆婆像是被管事的话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管事微笑着掀起被子一角,喃喃道:“怎么裹得这么严实?”
被子只掀开一角,管事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就连呼吸都好像已停止。一条洁白丰盈的大腿从被子里露出来,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还是美得令人窒息,遮掩在被子内的躯体就更引人遐想了。
老婆婆在他背后露出了阴毒的笑容,她的双手突然从袖子里伸出,分别击向管事身后两个领班的眼睛,与此同时,床上的那条腿突然踢向管事的下颚。
就在白嫩的玉足将要击中管事的下颚时,那管事好似笑了笑,右手在玉腿内侧的曲泉穴上轻轻一点,女人的整条腿已无力地垂下。
老婆婆的鹰爪已将要击碎两个领班的四只眼睛,只觉得大椎穴一阵疼痛,脑袋眩晕,一下子瘫软在地上,鲜血从老婆婆扭曲的五官中汩汩而下。
管事面无表情地盯着床上的人,轻轻拂去左肘处的灰尘,道:“现在总该让我瞧一瞧你的脸了吧。”
棉被轻轻地掀开,露出一张秀气的瓜子脸,女人眉头微蹙,脸上夹带着一丝痛楚,叹道:“我实在想不通。”
管事得意地笑道:“想不通什么?”
女人翻身坐起,用棉被遮挡住前胸,却露出洁白如玉的香肩,屋内平添了几分春色。她懂得怎样展示自己诱人的地方。她伸手揉了揉膝盖,道:“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看到玉体横陈都难免会分神,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管事阴沉着脸,冷声道:“你很快就会想通了。”
女人展颜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真的想通了。你之所以没反应,是不是因为你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管事阴鸷地盯着她,道:“你的话太多了,我只问你那封信在哪?”
女人眨眨眼,抿嘴笑道:“听说东厂的管事虽然一部分是从锦衣卫里调过来的,但还有一大部分却是真正的太监。”
管事冷冷地盯着女人,许久又笑了笑,道:“你激怒我实在是不明智,你无非是想让我直接把你杀了,免受皮肉之苦。”他脸色渐渐变冷,挥了挥手,“把那老头带进来。”
张老实垂着头,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进来,血迹从他的脚下蜿蜒到屋外,他的手因痛苦而攥着,却怎么也攥不紧。他的手指已经被削掉了大半,伤口处插着几根像竹签一样的东西,右腿已经被打折,小腿与大腿之间只靠着一丝皮肉连接着。他虽然受了这么多痛苦,却还是清醒着,他若是能晕过去,一切反而没有那么痛苦了。可是东厂的人有两百三十一种法子能让你清醒着。
女人看着匍匐在管事脚下的张老实,再也笑不出来了,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
管事俯身捏起女人精致的小脸,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微笑道:“我只想让你知道,东厂想要一个人三更死,他决不能活到五更,东厂若是想让一个人活到明天,他也决不会死在今天。”管事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用力捏着女人的下巴,看着女人因痛苦而皱起的秀眉,心里一阵畅快,“所以,那封信到底在哪?”endprint
女人颤巍巍地道:“在……在……”
张老实猛然抬起头,怒道:“不能说!死也不能说!”他不抬头还好,一抬头女人反而更害怕了,她的脸就好像被重锤击碎了一样扭曲着,说话时血沫子带着几颗断牙从嘴巴里喷出来。
管事一脚踢在张老实的脸上,张老实翻了几个滚,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管事挑起女人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淫秽地笑道:“你,说还是不说?”
管事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太阳已经直直地悬挂在上空,女人虽然说出了藏信之所,管事却也没轻易地放过她,他终于让她知道即使他现在已经不算是真正的男人,却也能做出一些连真正的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春天的阳光像情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大地,管事的心情也像是被情人抚摸过一样,变得温和起来。他领着一群人走到张老实家门口的募捐箱前站定,他知道在方才那种情况下女人是绝对不会说假话的,就算你问她有过几个情人,她也会老老實实地回答。
管事微笑着俯下身,他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
募捐箱的后门敞开着,箱内空无一物,管事只觉得心里一阵怒火上涌,正准备回屋再次拷问女人,他的眼睛突然定格在募捐箱的底部。一个乌黑的小手印赫然浮现在底板上。
(三)
小石小跑着消失在街道的一头,一直跑到包子铺前面才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地捂着胸口,靠在墙上,只觉得心惊肉跳。
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铜钱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觉得有些惭愧,他在街头流浪,扒过垃圾堆,乞讨过,甚至还为了地上一个脏馒头跟别的乞丐打过架,但是他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
直到今天,他饿了几天的身子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才决定去偷窃。希望张老伯不会怪我吧,小石在心里安慰自己。
但是张老伯怎么可能不怪我呢?说不定他为他女儿抓药刚好差这点钱呢?小石的内心忐忑不安。
最后,他捏了捏口袋里的铜钱,对自己说,今天早上吃完包子有力气了赶紧去找个活儿干,等过两天赚到钱,还张老伯两串铜钱,到时候张老伯一定不会怪我的。
口袋里似乎还装着别的什么东西,小石没有在意。他又挺起他干瘪的胸膛,朝着包子铺走去,一个老乞丐蜷缩在包子铺一旁艳羡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一定像我一样饿了好久了吧。小石从老乞丐旁边走过,买了两个包子,又悄悄地走回来,坐在老乞丐的旁边。
“吃吗?”小石把一个包子递到老乞丐面前,笑道,“趁热吃了吧。”
老乞丐毫不客气地夺过小石手中的包子,三口两口地吞咽下去,回过头又眼巴巴地望着小石另一只手中的包子。
小石叹了口气,把手中的包子掰成两半,递给老乞丐。老乞丐接过来,似是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啃着手中的包子。
小石对老乞丐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然后低下头慢慢地咀嚼着手中的包子。他吃得很慢,仿佛要把里面的精华全部吸收。直到嘴巴里的包子被他嚼得烂碎,他才小心地吞咽下去。可是半个包子还是很快就吃完了,小石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想着怎么揽活。
突然间,他又想起了刚刚口袋里的东西,伸手往口袋里摸去,接着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像是摸到了一张银票,难道是方才不小心拿走了募捐箱里的银票?一张银票可是要抵得上好多铜钱的,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拿里面的银票,只想拿一串铜钱用来买包子。
小石颤抖着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仔细一看,这才松了口气。他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银票,却也能认出手中拿着的是一封信,而不是银票。
只不过这封信是哪里来的呢?小石想不通,也没有继续往下想,看到手中拿的不是银票,他舒心地笑了,至于这封来历不明的信是怎么到他手上的,他并没有在意。
若是旁人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会以为他是个傻子,竟然有人希望自己怀里揣的不是银票,别人还巴不得自己家里的所有纸张都是银票呢。
可小石就是小石,不是其他任何人,所以他的想法也和别人不同。他虽然偷了张老实的铜钱,但他已决定过两天加倍还给张老实,若是偷了银票就不同了,他并没有能力偿还,那等于断了张老实女儿的生路。
小石笑了笑,把手中的信揉成一团,却没注意到旁边的老乞丐早已变了脸色。就在小石准备把手中的信扔出去的时候,老乞丐伸手扯了扯小石的衣袖,神色凝重地道:“孩子,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手中的信?”
小石满不在乎地把信交给老乞丐,笑道:“老头,想不到你竟然还识字呢。”
老乞丐也不搭话,只是闷头看着手中的信,小石似也看出这封信有些不对劲,凝神看着老乞丐。只见老乞丐的脸色愈发凝重,就在小石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老乞丐终于把信上的内容看完了。
老乞丐扭头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才拉着小石,沉声道:“孩子,你过来。”
小石好奇地凑过脑袋,老乞丐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什么。小石的脸色一会儿变得惊奇,一会儿又变得兴奋,一会儿又显得凝重,不住地点头。
良久之后,小石缩回脑袋,悄声道:“大叔,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老乞丐点了点头,沉声道:“这件事一旦让别人知道就会有杀身之祸。”说着比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小石点头道:“我一定会按大叔说的去做。”
“记住,千万不要回头。”老乞丐从怀中掏出一根白鸡毛递给小石,道:“一旦遇到危险,你就在附近的城镇里找到四宝文玩店,把这个交给店里的老板,问他‘有没有这种金毛笔,记住问的话一个字都不能错。”
小石应道:“嗯,我记住了。”说着举起右手。
老乞丐愕然道:“你这是干什么?”
小石神色认真地道:“我听说书先生说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凡是做了约定的都要击掌为信,做不到的就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老乞丐看着小石稚气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也举起右手,两人用力击掌,齐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endprint
(四)
管事坐在内衙的客房里,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黄花梨木做成的椅子上。
院外一人急匆匆地冲进来,跪在管事面前,道:“报告大人,小孩的来历、去向都已查明。”
“说。”
“小石,十三岁又三个月,无父无母,常年在南环街流浪,大约今早辰初时刻有人见他从张老实家的方向匆忙地跑到街西的刘记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之后跑出城外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敲击声停了下来,管事道:“去刘记包子铺。”
日已偏西,包子铺里只剩下伙计还在忙碌,老乞丐还在铺前的墙根坐着,伙计走过来扔给老乞丐两个剩包子,俯身擦拭着桌子。
包子铺角落的两个桌子上不知何时多出六个人,伙计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走过来赔笑道:“客官,本店要打烊了。”
一个领班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伙计,道:“别废话,我们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吗?”
伙计端详着手中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连连点头。
管事轻轻地敲着桌子,道:“上午可有这么一个孩子来过?”
领班把手中的画像递给伙计,伙计仔细看了几眼忙应道:“这不是街上的那个小乞丐小石吗?”
管事眯着眼笑道:“你认识他?”
伙计点头道:“整条街上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只不过平时没人注意他罢了。”
管事道:“那小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伙计想了想,道:“他今天早上过来买了两个包子,然后就坐在门口和那个乞丐一起吃了,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伙计一拍脑门,叫道,“对了,之后他们两个好像还凑在一起看什么东西。”
管事眼珠子一转,笑着提醒道:“是不是一张纸?”
伙计道:“得,大人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还真是一张纸。”
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掏出一锭银子,厉声道:“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小心我要你的狗命。”
伙计接过银子,嘴巴都笑开了花,不停地点头道:“晓得,晓得。”
几个人跟着管事走出包子铺,管事吩咐道:“你们三个去通知鹰组的人,让他们盯紧那个小孩,那封信很可能就在他手里,把他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搜一遍,一定要把那封信找到。”
三个干事领命,翻身上马,健马长嘶,三匹马眨眼间就要冲出街道,马上的人突地跳起来倒在地上,三匹马已消失在街道尽头。
三根白色的鸡毛直直地插进三个干事的脖颈里,鲜血这时才顺着伤口流淌在地上。管事瞪着老乞丐,一字一字地道:“你不是赵大东。”
老乞丐斜靠在墙根,似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察觉。
管事续道:“赵大东,丐帮外围子弟,两个月前在长江沿岸被人暗杀,尸体被投入长江,这桩案子做得可谓是毫无痕迹,可是再天衣无缝的事情,东厂也能找出个蛛丝马迹。”
老乞丐双目无神地望着管事,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管事笑了笑,又道:“张老实不是张老实,赵大东不是赵大东,只怕这家店的店家和伙计也不是真正的店家和伙计吧。”
老乞丐嘿嘿一笑,从地上爬起来,甩掉身上的灰尘,道:“果然还是瞒不过东厂的人,不过李大人最后一句话却是说错了。”
李管事道:“哦?”
老乞丐道:“这店家和伙计在这里已经开了二十年的店了,只不过他们两个在二十多年前就加入了我们。”
李管事皱眉道:“你们?”
老乞丐道:“我们,就是一群专门对付你们这些贪官污吏的人。”
李管事阴恻恻地笑道:“你现在怕是自身难保吧。”话音刚落,房顶和围墙上又多了四个领班、十六个干事。
老乞丐大笑道:“东厂还真是看得起我们,竟然准备这么周全。”
李管事道:“你也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魏大人的命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五)
小石实在是得意极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些大侠,聪明机智,威风凛凛。
他为了防止别人跟踪,出城以后又从护城林里绕了回来,在城镇里绕了一大圈,几乎走遍了城镇的每一个角落。
他并没有想到这样反而更容易被人注意,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大侠防止坏人追踪必备的本领,说书先生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小石从城西转出城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用兜里的铜钱又买了几个馒头留作过夜,他要去一个新的城镇,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从没去过别的地方,他现在只觉得又新奇又兴奋。
好在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那张信纸已被他仔细地叠起来揣在兜里。
这是一条通往乡间的小道,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只有空中漂浮着几点绿油油的鬼火。小石走了一陣子后,方才的新奇兴奋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寂静山冈中的每一丝声响都在撩拨着他的神经。
小石颤抖着,他也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又走了一段路,小石才发现这里似乎是一片乱坟岗,是埋葬死人的地方!
小石已忍不住想要狂奔回去了,可是一摸到怀中的那封信,他的心又安定了下来。
大侠是不怕这点磨难的,小石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打气,只要走过这一段路就好了,也不知道大叔怎么样了。
夜色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大地,包子铺静悄悄的,只听得到一群人的喘息声。
李管事喘息道:“没想到你这条老公鸡还真有两下子。”
老乞丐也不搭话,只是坐在地上呼呼地喘气。房顶上的八个人却已经休息够了,又打成一团,只听见兵戈交织的声音响作一片。
小石走了很久,还是没有走出乱坟岗,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原本的一腔热血已几乎被山岗间的野风冻成了冰渣子。
他哆嗦着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用说书先生口中的那些大侠们的故事给自己打气,嘴里念叨着:“却说秦王世民自灭化及之后,居于西府,广纳贤良,重用谋士”endprint
“叮”的一声,一根白色的鸡毛打在一领班的剑脊上,剑尖在店家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店家惊出一身冷汗,手中的雁翎刀反手劈在领事的肩上,领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店家百忙之中朝着老乞丐拱了拱手,道:“多谢。”
李管事盯着老乞丐的右手,原本夹在两指之间的鸡毛已经不见了,李管事叹道:“看来你已经休息好了。”
老乞丐道:“你呢?”
李管事起身,冷声道:“来吧。”
老乞丐手中又多了一根鸡毛,挥手向李管事的面门攻去。李管事左手持匕首迎上老乞丐迎面而来的鸡毛,右手自胸前击出,连消带打,将老乞丐的攻势尽数化去,阴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真正的信应该在你这里吧?”
老乞丐沉默着还了两招,才道:“你就这么笃定?”
李管事道:“我查了那个小孩的底细,他很清白,而且又不懂一点武功。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会放心交给一个不懂武功的孩子呢?所以那小孩只是个幌子,真正的信一定还在你这里!”
李管事躲过一根疾射而来的鸡毛,续道:“况且,如果信真的在那个小孩那里的话,你现在一定拼了命也要拖住我,可你却只想着如何脱身。”
老乞丐加快了攻势,两手中的鸡毛以太极两仪剑法向李管事攻去,口中却道:“或许,我只不过是故意让你以为真的信在我这里才没有拼命的。”
李管事悠然道:“没用的,就算信在那小孩那里也没用的。”
老乞丐道:“哦?”
李管事急促地笑了笑,道:“他跑不掉的,不管他有没有拿那封信,东厂的人都不会放过他的。”
月色暗淡,为整片山冈平添了几分恐怖的氛围。
小石已经从“秦王北邙山射猎”想到“秦叔宝洛阳大战”,平日里这些令他听了热血沸腾的故事被他自己念出来后反倒没有了那种效果。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冷,路越走越长,怎么也走不完。
“桀桀桀”,一阵可怖的笑声从后方传来,小石头皮一阵发麻,双腿几近瘫软。
只听后面一道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的声音阴恻恻地笑道:“哪来的小朋友打扰我老人家睡觉啊?”
声音像是从脚下的土坟里传来的,小石吓得魂都要飞了,“啊”的一声大叫着朝前面拼命狂奔。
他根本没有看到前面有什么东西,一头就撞了上去,像是撞在了铁块上一样,又冷又硬。小石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长发鬼。月光投射下,小石只看到半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在龇牙咧嘴地笑。
鲜红的血液流淌了一地,满大街都是血腥味。伙计已倒下,他背上挨了十三刀,胸前被插了七剑。他虽然倒下,那些令他倒下的人却也付出了代价,那真是沉重的代价!
店家半跪在房頂的瓦片上,怒视着面前的三个领班,其他人都已丧生在他的刀下,可他也无力再斗了。
老乞丐无暇他顾,一边打一边退,口中却道:“其实你也不确定那封信究竟在谁那里,你刚刚所说的话只不过是想扰乱我的心,打乱我的招式。”
李管事阴柔地笑了笑。
老乞丐道:“可是就算你真的抓到我又能怎样?那封信你还是得不到的。”
李管事眨了眨眼,道:“你放心,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那个小孩自有人去对付,这些都不劳你费心,你只要乖乖地跟我走就好了。”
老乞丐退到墙角瞪大眼睛看着李管事。
李管事张狂地大笑道:“不管是乞丐还是小孩,都逃不掉的,所有和魏大人作对的人都只有一个结局。”
他的声音已凝结到了冰点,冷冷地道:“死!”
长发鬼还在桀桀地笑个不停,小石瘫软在地上几乎要昏过去了,可是他的手指一触碰到怀中的那封信,慌乱的心就奇异地稳定下来,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安抚着他,他当然不会明白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小石站起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而清晰,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吓不倒我的,我不怕你,你是人,不是鬼。”
长发鬼颤声道:“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人比鬼更可怕吗?”
小石大声道:“那你也只是个半人半鬼见不得人的东西!”
长发鬼盯着小石,阴笑道:“我不是东西,但我现在却想要你身上的东西。”
小石攥紧了怀中的信,不安地道:“你想要什么,我没有。”
长发鬼又是一阵尖笑,道:“小鬼,你真可爱,我还没说要什么呢,你就说没有,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小石后退两步想要设法逃跑。
长发鬼打了个哈欠,道:“小鬼,不和你玩了,今天等你也等得够累的了,既然你不给,我就自己取了。”
小石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像是被敲了一下,怀中的信已经不见了。
他咬了咬嘴唇,握紧拳头,摆了个长拳的起手式,叫道:“你出手吧,我不怕你。”
长发鬼一脚把小石踢翻在地,嗤笑道:“听说书听多了吧。”
小石躺在地上呻吟着,全身都要散架似的,他还记得他和大叔的承诺,他用尽全力想要夺回那封信。
黑暗中多了一粒鬼火,长发鬼借着一丝幽光慢慢地把信展开,只见信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信是假的,谁信谁是王八蛋!
尾声
酒馆内静悄悄的,大家都沉浸在说书先生的故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说书先生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直到小孩出声询问,众人才反应过来。
小孩问道:“爷爷怎么不讲了?小石怎样了?老乞丐死了没?那封信究竟在哪?”
说书先生宠溺地摸着小孩的脑袋,笑道:“爷爷已经讲完了。”
小孩道:“可是结局是什么?”
说书先生道:“结局就是没有结局,人世间的事情瞬息万变,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就没有结局。人这一生最终的结局岂非都是一死,可谁又能说死亡不是另一种生活的开端呢?你又何必执著于结局呢?”
小孩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旁边的大汉却已等不及了,朝着说书先生面前扔了几个铜板,嚷道:“少啰唆,讲故事就是讲故事,哪有没有结局的故事。老头儿,钱已经给你了,别磨磨蹭蹭了,快讲。”endprint
说书先生苦笑着喝下碗中的最后一口酒,缓缓道:“如果非要一个结局的话,结局应该是这样的”
小石是被耳边呼啸的风声吵醒的,他醒来就看到一个人正靠在悬崖边的一个大石头上喝酒。
小石跳起来,叫道:“这是哪儿?那封信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那个长发鬼呢?”
那人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才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怎么回答得上来。我一个一个慢慢告诉你吧。这里是你住的城镇旁边的山顶,你已经睡了一天了,那个长发鬼找不到你就走了。”
小石急忙问道:“那封信呢?你有没有把它抢回来?”
那人眨眨眼,故意问道:“什么信?”
小石急了,大声道:“就是那封要送往京城的信,你没拿回来?”
那人摇头笑道:“当时你进了四宝文玩店,说了那句话,我就知道是酉鸡让你来的,金毛笔代表着情况危急,我摁下机关后我们就掉了下去,至于上面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小石哭丧着脸道:“完了,完了,我把信丢了,我以后没法在江湖上混了。”
那人“扑哧”一笑,剧烈地咳嗽几下,显然是被酒呛到了。他拍了拍小石,笑道:“放心,真正的信早就被送走了。”
小石瞪着眼道:“真正的信?难道我手里拿的是假的?”
那人点点头道:“你和酉鸡手中的信都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李管事的注意,拖延时间,好让真正的信送往京城。”
小石嘟着嘴,不满地道:“那他为什么连我也一起骗了?”
那人道:“他不是骗你,他是怕你被东厂的人抓到后,不小心说漏了。”
小石涨红了脸,辩解道:“我才不会呢。”
那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小石道:“不只是你,张老实他们一家、包子铺的店家和伙计都以为自己守护的是真的信。只有我和酉鸡知道真正的信在哪。”
小石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不满地道:“你们这些在江湖上混的,居然连自己的人都骗。”
那人叹道:“不是我们有意想要欺骗他们,只不过敌人太强大,太狡猾,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小石道:“那他们还那么拼命?”
那人正色道:“信虽然不在他们手上,但他们心中却有信。”
小石道:“心中有信?”
那人点点头,道:“他们心中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信仰,这也是我们这个组织存在的意义。信仰、信用、信义,这是组织里每一个人都要遵守的。不过这次若不是你,从不失约的酉鸡只怕真的要失约了。”
小石好奇地道:“哦?”
那人道:“东厂早就得到消息那封信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一直派人严密监视着这片地帶,所有的一切都在东厂的掌控之中。酉鸡本来的任务是把那封信放在募捐箱里,再由张老实把信带到下一个地方。”
小石道:“募捐箱?”
那人道:“募捐箱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它的真正用途是用来放信的。东厂早就怀疑张老实了,只不过你的出现打乱了东厂的视线,他们不确定真正的信是在你身上还是在酉鸡身上。其实你身上的那封信是酉鸡放进你口袋的,你去偷钱的时候酉鸡就在旁边。”
小石面红耳赤,故意不理睬这人的话,只是问道:“所以大叔就趁那段时间偷偷地把信转移走了?所以我和大叔只不过是为了拖延东厂人的时间?”
那人神秘地笑道:“其实就连东厂的人也不知道,包子铺里其实还有个老板娘,只不过那个老板娘又老又丑,所以就一直呆在后院从来没出现过。”
小石奇道:“那老板娘是谁?”
那人指着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经地说:“正是在下。”
小石瞪大眼睛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大笑,“你明明是个男的。”
那人得意地笑道:“这就叫做,假做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小石忽又皱眉道:“大叔呢?东厂的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吧。”
那人道:“你放心,李管事绝对抓不住酉鸡。他一直试图用言语撩拨酉鸡的神经,找出酉鸡的破绽。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早就把信送走了,他以为自己抓到了酉鸡的破绽,其实那只不过是酉鸡故意露出的。”
小石接着道:“所以,一旦李管事开始相信大叔的表演时,他就已经死了。”
那人戏谑道:“你总该知道酉鸡的演技并不差。”
小石的嘴巴又不满地嘟了起来。末了,如释重负般笑出了声,洪亮得好似破晓的初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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