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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子的故事

憨子爷外号齐大鞭子,据说他使的鞭子比一般人的粗也长。他是远近闻名的车把式,但是他使唤牲口却极少用鞭子。他生前常说,真会使鞭子的绝不轻易出手。有一回,他给最有钱的范大肚子拉脚,半道上马惊了,他吆喝不住,才给三匹马身上各抽了一鞭子,那三匹马登时就不动了。一回来他就跟范大肚子说,把马卖了吧,牲口叫我使唤坏了。范大肚子不信,卖了两匹,留下辕马,没到第三天辕马就死了,扒皮一看,腰子都震碎了,从此人送他外号齐大鞭子。据黑龙江省志记载,蚂蚁河自古出芦苇,两岸人多以织席、贩苇为生。那年头,男人们割了苇子,女人们织成炕席,可就是卖不出去。怎么呢?先是胡子截道,收买路钱,再后是日本鬼子国民党横征暴敛,最后是地痞流氓欠钱不还。老百姓给折腾哭了,方圆百十八里的乡亲们就推举憨子爷做了这一行的首领。那一年他才十八岁,咋就有那大章程呢?这里面有个说法。

憨子爷十四岁那年就看出家乡大西洼地洼水大,年年发大水,只能种水稻,不适合种高粱。可是水稻光听说过,谁见过那玩意呢?憨子爷一较劲,就独自去了吉林,跟朝鲜人学种了两年水稻,带回水稻种子,这一下他就出名了,那还是民国初年的事。等他长到十七岁,全家老少四十八口人都推他主事。柴米油盐,买进卖出。兄弟妯娌家长里短的,搁谁头上不得闹心,他倒好,轻轻松松就理得井井有条,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比如他奸懒馋滑的大哥,没事总装神弄鬼给人上神看事。憨子爷平日也不放声,等农忙来了,憨子爷就在院子里扯开大嗓门,喊他大哥出来:“大哥!啥也别说,等过了农忙再跳大神,听见没?”他大哥嘴滑:“你管天管地,还管我哪天上神?”憨子爷就说:“不跟你废话,别说到时候我给你的神砸跑了。”他大哥就嘟囔:“你厉害,连我的神也听你管。”说归说,他到底还是焉不登地磨镰刀头子去了。憨子爷不光持家主事有一套,他还交友广泛,胆大精细,州城府县没有不熟识的,别人评价他就一个字:虎!

憨子爷十八岁那年,蚂蚁河骤发大水,原来瓦蓝的河水,忽啦一下子黑着站起来,铺天盖地朝大西洼压过来。憨子爷这两天去官屯娶媳妇,村里的事没人张罗,水闸就没关,等人们想起来可就来不及了。大水打着旋涡从闸口涌下来,早已没过闸口,轰隆隆响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白浪翻腾,奔涌呼啸,人根本近不了身。遭灾的人们拖家带口立在坝埂上,都朝大水发愣。范大肚子在人群里嗓子都喊哑了,招募下水关闸的好汉,可男人们都把脑袋夹在裤裆里,愣是没一个人应声。范大肚子把赏金增加到一车稻子,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哈腰瞅瞅闸口的激流,忙又摇着脑袋退回来。范大肚子急得直拍大腿,老成的人就说:“多余了,憨子爷不回来,谁也多余了。”范大肚子仰脸就叫:“老天爷,快叫憨子爷回来吧,老少爷们都等着他回来救命呐。”这功夫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闪电照见远远跑来一匹大青骡子,上面坐着两个人。等骡子走近了,人群轰然欢呼起来:憨子爷回来了!憨子爷娶新媳妇回来了。憨子爷下了骡子,从人群自动闪开的一条胡同里走到闸口上。他弯腰瞅瞅白浪喷溅的闸口,问范大肚子:“咋没关闸?”范大肚子忙答应:“来不及了,这不都在等你吗?”憨子爷掉回身,一边脱蓑衣一边拿眼睛找他的新娘子。新娘子一身泥水扑上来,死活不让他下去。憨子爷一笑,说他跟龙王爷是哥们,龙王爷不敢收他。他把蓑衣往小媳妇手里一塞,回身一个猛子就扎进白浪里。人们眼瞅着他被漩涡卷着转圈,越转越快,眨眼就不见了。人群轰地一声惊叫,就有人顿足捶胸。新媳妇坐在泥地上嚎啕大哭,哭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挪着小脚就顺着坝埂往下跑去。小媳妇一口气跑出去十来里地,正喘得不行,远远看见一个黑影从水里走上来,到近前一看,正是自己的新郎官。小媳妇搀着丈夫,一路上又哭又笑走回来,正想替丈夫换身干净衣服,谁也没想到憨子爷径直又走到闸口上,就说了一句,这回摸着门道了,然后纵身又跳进水里。人们还没缓过神,正惊得喘不上气,就见白浪越来越小,漩涡也不转了,水面渐渐恢复平静。打这以后,憨子爷就正式做了卖苇子这个行当的头领。

这年秋天是荒年,遍地胡子就跟大旱过后的蝗虫一样忽拉拉厚。等人们趟着冰茬割下苇子,就又开始犯愁如何往外拉苇子了。憨子爷还跟往年一样,组织几十辆铁轮大马车,一路上浩浩荡荡,大张旗鼓地招摇过市,小股胡子倒也不敢欺负,就是小王庄那股土匪人多势众,每回都非得缴买路钱不可。憨子爷有他的损招,每回都往买路钱里塞假币。一回二回糊弄过去了,第三回乡亲们装好大车,都眼巴巴地拿眼睛瞅憨子爷不动弹,谁也不敢催他。尤其是憨子爷的小娘们,偏又是个最胆小怕事的主儿,哭着喊着死活再不让丈夫去了。憨子爷火了,大声呵斥她:“再怎么着也不能让苇子烂家里,你个老娘们瞎吵吵个啥?”他娘们说:“你糊弄胡子,胡子报复你咋整?”憨子爷抄起鞭子说:“哪那么巧的,碰上了再说。”说完就带着车队出发了。

车队迤逦而行,荒凉的古道两旁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荡。灰白的芦花如海上巨浪随风摇曳。憨子爷握着鞭子站在高高的苇垛上四下眺望。果然前面路上远远地站着一个横枪立马的胡子,紧接着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他回头看看,后面也有一群胡子不远不近地跟上来了,左右芦苇深处哗哗地晃动,又不知走出来多少土匪。憨子爷暗叫糟糕,喝住车队,自己下车朝领头的土匪走去。匪首赵大胖听说有人胆敢耍弄他们,这回亲自出马,来会憨子爷。他骑在马上向下打量,见憨子爷身高不高,精瘦,黄白面皮,不像个练家子,就问憨子爷这事该怎么办。憨子爷一直走到他的马前,拍胸脯说,给假钱是他干的,跟乡亲们没关系,让车队走,留下他一个人,该死该活随你们。赵大胖见憨子爷其貌不扬,说话倒挺硬气,不由得暗自喜欢上憨子爷几分。他挥手放走车队,只留下一辆大车,然后对憨子爷说:“我一枪嘣了你也害了一条好汉,这么着,我赶车从你身上压过去,压死你倒霉活该,压不死你算你命大,你看讲理不?”憨子爷一想,不答应也不成,就说中。几个土匪把憨子爷按倒在地,双臂分开用钢钎钉在地上。一个土匪把大车退回老远,挥鞭打马把车赶得飞一样快。就在马蹄践踏到憨子爷的一瞬间,好个憨子爷猛一使劲,右胳膊带着钢钎就从地里拔上来,再一翻身,铁轮子刚好从他的左腕碾过,当时就把他的手心和手背翻了个个儿。赵大胖说句:有种!带着土匪呼啸而去。车队陆续回屯了,憨子爷媳妇见乡亲们众口一词,渐渐就断了念头,谁也不知道她背地里哭死过几回。等年三十晚上,她请人给憨子爷写个牌位供起来,摆上香案。全家人正在向牌位行礼,院里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憨子爷媳妇再老实也急眼了,谁也不能欺负寡妇到这个份上。她推门定睛一看,只见院里站着一个人,左臂吊在胸前,右胳膊拐了满满一筐爆竹,正笑嘻嘻地放炮仗,那不是自己的丈夫憨子爷是谁?

苇子卖到城里,要账就更难了。憨子爷每次催账,能要回多少是多少,不急不恼,大伙儿对他的评价都很高。就有一回,一个地痞赖账不还,还请了一伙人持刀舞棍威胁憨子爷。憨子爷不慌不忙挽起一只袖子,伸出左手说:“这去年欠的苇子钱是屯里人的血汗,今年又遭了灾,你们不给钱我回去交待不过去。我又打不过你们,我跟你们商量商量,留下我的右手干活,干脆你们剁下我一只左手得了。”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举刀就砍,被领头的喝住说:“这人是有名的憨子爷,连赵大胖都敬他三分,上回没舍得取他性命,咱们别干这不是人的事。”回头又对地痞说,欠账还钱,天经地义,能还多少还多少。说罢跟憨子爷一抱拳,扭头走了。

有一天,憨子爷的哥嫂正在赶庙会,突然枪声大作,数不清的土匪跃马扬刀围住集市,大肆抢劫。众人被赶到空场上,挨个搜身,没钱的扔到马上带走,憨子爷的大嫂也被绑票了。憨子爷正跟范大肚子推牌九,看见老大跌跌撞撞跑回来,说自己嫂子被绑票了,站起来要去赎人。范大肚子要借钱给他,说只要二分利。憨子爷说还不起,赌气抬腿就走,范大肚子在后面喊他:“你空手去小王庄,不得被人打一百杀威棒抬回来!”憨子爷头也不回道,管他呐,到那儿再说。小王庄四面高墙,四角设有炮楼。憨子爷风尘仆仆站在吊桥前,向胡子哨兵挥动双手,示意自己是来赎人的。在一座大宅院前,排在众多赎人的乡下人后面,轮到他过堂了,他看见前面一个空手来的老头被打得血肉模糊,扔到街上。就谎称自己带钱来了,随后被赶到后院柜上缴钱。憨子爷随人流走进后院,迎面过来一个挎驳壳枪的胡子看着眼熟,他猛然想起他就是上回在城里威胁自己那伙人的头领。憨子爷刚想躲避,那人回头说:“你不是憨子爷吗?咋到这来了?”憨子爷忙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那人拍他一掌道:“这事容易,包在我身上。”他请憨子爷喝酒,酒后两人去找赵大胖。赵大胖见到憨子爷,还问他胳膊好没好,又让他留下来当胡子,说只要扒一趟日本人的火车就什么都够了,反正也是鬼子搜刮来的东西,不扒白不扒。憨子爷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这么着,憨子爷没花一个子就把嫂子领回来了。

憨子爷刚回来,家里又出事了。原来他的大哥跳大神还真跳出点名堂,引得日本人也来凑热闹,有个日本军需官娶了个中国人当老婆,娶回家新娘子就病了,西医大夫没少瞧,病越发重了。娘家人无奈,就说找大西洼神汉瞧瞧是什么邪病。日本人原来不信这套,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把病人就给送来了,自己拄着军刀坐在旁边,虎视眈眈非要老大立马治好她的病。老大慌神儿了,烧香烧纸打喷嚏,抖得体似筛糠,这回可是真上神了。日本人见他比比划划忙活了半天,问他是什么病,老大吓得随口答道,是黄大仙附体。日本人说那你快治吧,老大就朝虚空里吆五喝六,指手划脚,忙得满头是汗。再看病人呼吸愈加微弱,眼瞅着不行了。日本人真火了,抽出军刀就要劈老大,正这功夫憨子爷回来了。憨子爷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老大瞎鼓捣,给自己招来了真扫把星。他架住鬼子的刀,陪着笑脸请鬼子坐下,回身把他哥拽到门外,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大哥就说,我胡编排,说她是黄大仙附体,可鬼子非要我立时驱邪治好她,这不要了我的命嘛!憨子爷沉吟片刻,说有了,让他哥附耳过去,告诉他一个计策,自己转身出院。老大回屋对日本人说,这回准行了,然后又装模作样作法闹怪,口里念念有词,说是向二郎神借兵器。叨咕了半天,又向前方连连作揖,感谢神仙赐宝镇妖。也许他表演得太像了,连日本鬼子也看得一惊一乍的,周身一阵阵发凉。憨子爷出门就直奔柴火垛、苇子垛去了,他一边翻垛一边嘴里也念念又词:黄鼠狼们,跑出来一只让我超生。他果然就发现草垛底下一个黄鼠狼洞。他照准洞口就撒尿,一泡尿没尿完,打里面蹿出一个小脑瓜。憨子爷一把掐住黄鼠狼的脖子,用一根银针从黄鼠狼鼻翼中间插过去,将小动物揣进兜里,转身就回到他哥身边,悄悄把小东西揣进他哥袍兜里。他大哥感觉到兜里有东西在跳,更来精神头了。他哇呀大叫一阵,又像是两军对阵,跟人大战了三百回合似的,然后从帽子上拔下一根银针,唰地从病人鼻翼中间穿过去。围观的人都惊得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他用极快的手法将袍兜里黄鼠狼掏出来,在众人眼前一晃,掼到地上,然后气喘吁吁,以手擦汗,做筋疲力尽得胜状。看眼的人们没有不佩服的,连日本鬼子也一个劲儿向他鞠躬施礼。

有天夜里,街上人喊马嘶,又过兵了。憨子爷熄了灯,家里女人脸上摸了锅黑不敢出来。这时有人砰砰敲门,憨子爷忙不迭应声,提着裤子去开门,进门的军人自称是八路军。领头的排长让憨子爷腾两间房,憨子爷赶紧让家人躲到下屋。排长说我们就睡下屋,还让憨子爷把被褥都搬走。憨子爷说:“炕没烧,你们不怕凉?”排长拍拍行李,说他们都带着呐。战士们倒炕上就睡,连背包都没打开。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排长让憨子爷抱柴火烧开水,憨子爷趁其不备在柴火上浇两桶水,湿柴火不爱着,屋里尽是烟。排长将一张纸条交给憨子爷,叫他等解放了跟八路军要钱,这张纸就算是欠条。憨子爷活了这大岁数,什么没见过,这回可真有点蒙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抱来了干柴。水烧开了,排长挨个招呼战士烫脚,又在灯下给战士挑脚上的血泡,还跟憨子爷谈了一宿。一辈子不服输的憨子爷这回认了,说他见过无数的兵,就没见过排长这样的铁兵,这家伙愣是不困,不是铁打的是什么?

打那以后,憨子爷就认定了共产党,当了农会会长,打土豪,剿土匪,精彩的故事都在后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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