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牛号

刀鱼 河豚

壹 鲥鱼之美

1928年,民国十七年,暮春。

朱德望着周围云雾缭绕的罗霄山脉,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笑容。历经8个月的辗转与战斗,他终于带着身后的南昌起义残部走到了井冈山,与毛泽东率领的工农革命军胜利会师。

而远在1000公里外的扬州,正在召开的全国盐务稽核所运销会议,丝毫没有受到动荡局势和战争影响。在那个大部分国人还在为下顿饭的着落担忧的年代,有几个来开会的人,此时却对一种长江美味产生了向往。

“鲥鱼盛于四月,鳞白如银,其味腴美,焦山船鲥尤负盛名。”会中,时任中南银行总经理的胡笔江提议:“大家如有雅兴,何妨巾车共载,偷得浮生三日闲,逛逛金焦,尝尝船鲥!”这个提议得到包括美食大家唐鲁孙先生在内许多参会者的支持,会后,一行人果真来到与扬州只有一江之隔的镇江,乘一艘小船,泛舟于长江上品尝鲥鱼之美。

“鱼之美者鲥鱼,四月初,郭公鸟鸣,捕者以此候之。”——《江宁府志》

来到镇江后,有老渔户对他们说,早年,听到郭公鸟“郭公…郭公…”的鸣叫后,不出三天,就有大队鲥鱼出现,近年郭公鸟日渐稀少,改看柳花开时,焦山附近,大群鲥鱼便应时游来。焦山定慧寺的僧侣们也说,那些鲥鱼都是来朝山的,在朝山的前三天,有成千累万的小黑虫在江面飞翔,最后全浮在水面,让鲥鱼饱啖,当地人称这种小虫为“鲥鱼粮”,只有吃过鲥鱼粮的鱼,才会脂丰肉嫩,渔人们屡试不爽。

由于鲥鱼离水即死,如果不及时烹调,大大有损风味,所以会吃的老饕们,一刻也不等,泛一艘小舟,停泊在焦山脚下,等到渔人下网得鱼,立刻在船头烹而食之,才能吃得膏润芳鲜。这种吃法还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吃船鲥”。

鲥鱼有多好吃?

“南国绝色之佳”,大文豪兼大美食家的苏轼是这么称呼它的,并做诗赞曰:“芽姜紫醋炙鲥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蒓鲈。”但看苏轼的做法,芽姜紫醋炙鲥鱼,类似红烧或醋鱼,这种做法是暴殄天物啊,想必风味不如清蒸来的鲜美。

鲥鱼之美,不在肉,而在鳞下脂肪,在各种江鲜、河鲜、海鲜中显得很另类。

基于这种特性,烹饪鲥鱼也很有讲究。鱼洗干净后,不去鳞,要上锅清蒸。据唐鲁孙先生回忆,同去吃船鲥的镇江商会会长陆小波,对吃鲥鱼最有研究,他说:“鲥鱼只宜清蒸,红烧油煎,鳞脂全失,膏肪荡然。网获鲜鲥,挖去肠胆,用布拭去血水,以花椒、砂仁擂碎,加入花雕、葱丝、姜米后,盖上几片‘蒋腿’,不用生抽、盐花,放在陶器内上锅蒸熟,自然擎盘散馥,明透鲜美。”

到吃的时候,食客要先吸吮鳞片上脂肪,然后再吃鱼肉,才能品尝到鲥鱼的精髓。鲥鱼知道鳞是它的宝贝,也特别爱护,一旦钻进了渔人的网中,它恐怕伤鳞,便不再挣扎。因此,古时也被人叫做“惜鳞鱼”。

然而,不刮鱼鳞,既不美观,又与我们平时的饮食习惯太不一样,吃时很别扭。难道刮了鱼鳞,就真的品尝不到鲥鱼之美了?还真不一定!

相传早年间,有一位镇江姑娘嫁到南京,正赶上鲥鱼上市。新媳妇入厨,大嫂小姑都想看看她的手段如何,于是特地买了一尾鲥鱼,考一考新媳妇。谁知新媳妇拿起厨刀,毫不犹豫,三下五除二,把一条鲥鱼鳞片,全都刮掉,姑嫂们一看,以为她是外行,也不说破,单等上饭桌看笑话。

谁知一盘鲥鱼端上来这,众人惊了,鱼虽无鳞片,竟比不去鳞的鲥鱼还要腴美,怎么可能?!

原来,这个新媳妇从小生长在江边,每年春末都有大队鲥鱼游来,耳濡目染,自然成了烹调鲥鱼高手。她认为鱼不去鳞,总欠美观,而鲥鱼之美,恰恰就在鳞脂,于是她把刮下的鳞片用针线联串起来,吊在锅盅里面,蒸鱼的时候,水汽翻腾,鳞脂一点点溶化,完全滴落在鱼身上,在鳞脂包裹下蒸出的鱼,比带鳞鲥鱼还要鲜美,又免去剔鳞之烦。从此,姑嫂们不敢小看这位乡姑出身的媳妇。

鲥鱼,产于中国长江下游,因每年春末夏初时准时入江,其他时间不出现,因此得名,曾与黄河鲤鱼、太湖银鱼、松江鲈鱼并称中国历史上的“四大名鱼”。

有关鲥鱼的记载,最早可以在唐代的文献中见到。

《食疗本草》中记载“时鱼(鲥鱼)补虚劳,稍发疳痼。”

鲥鱼在古代就被称为水产中的珍中之珍,曾被列为“中八珍”之一。鲥鱼形秀而扁,似鲂而长,一般在40~70厘米之间,鳞片大而薄,吻尖,口大。个小者两三斤,个大者六七斤,一般三四龄成熟。春夏之交,鲥鱼从海中回流江中,溯江产卵,此时肉质为最佳。古时立夏“尝三鲜”,即尝鲥鱼、蚕豆、苋菜。

从明代万历年间起,鲥鱼就成为贡品,一经出水,便快马加鞭送入紫禁皇城。

此举因与给杨贵妃进贡荔枝相似,故明代就留下了“五月鲥鱼已到燕,荔枝卢橘未能先”的诗句,清代的“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毙几人马几匹?马伤人死何足论,只求好鱼呈至尊”,将鲥鱼进贡劳民伤财的现实刻画的入木三分。

如今,因过度捕捞,鲥鱼濒于绝迹,目前长江流域已禁捕,且鲥鱼的人工养殖技术不成熟,其身价越发高贵了,今天想吃到,已经很不容易。

贰 刀鱼之鲜

长江有三鲜,鲥鱼、刀鱼、河豚。

刀鱼,本名鱽鱼,民间称为河刀鱼,和日本的秋刀鱼不是一码事。刀鱼因其状如裁纸刀而得名,个大者有一尺来长,早在《山海经》中便有记载。宋代著名诗人梅尧臣有诗赞刀鱼:

“已见杨花扑扑飞,鱽水江上正鲜美。早知甘美胜羊酪,错把莼羹定是非。”

最好的刀鱼,是产在江海交汇的海域,江苏瓜州一带,四月底五月初,回游到里下河一带,这时候春江水涨,正是膘足肉细、甘肥适口的最好时光。

刀鱼在清明前大量上市。“河豚来看灯,刀鱼来踏青”,一过清明,刀鱼原本细软的丝毛骨很快变硬,很不适口,故民间向来有“刀不过清明”之说。

与鲥鱼的鳞脂之美不同,刀鱼最大特点是鱼肉细嫩且味道鲜美。但吃刀鱼有一个烦恼:鱼刺太多!只此一点,就会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民国时的扬州茶楼里,有一种刀鱼面,面上铺了满满的一层剔好的刀鱼肉,让人吃起来大快朵颐。

但是奇怪,如果用刀剔鱼刺,很费时费力,而且无法把鱼刺剔干净,几根余刺也能把人的喉咙卡的很难受,那么这碗鱼刺剔的十分干净的刀鱼面是如何做成的?

原来,有个非常巧妙的方法:以上等口蘑吊汤,取其清逸湛香,加入少许京冬菜红烧,选一大铁锅,用木质锅盖先拿碱水清水洗净,把生橄榄榨汁,在锅盖阴面涂抹几遍,然后把烧好的刀鱼,排列锅盖阴面。另用细竹片分头中尾三段,把鱼嵌牢,不让整条滑脱,锅里放下烧鱼原汁略注鸡汤或高汤,随后把锅盖盖严。大约经过一小时,鱼肉经滚汤热气蒸熏,自然全部掉到汤里,整条鱼骨头,仍旧完完整整粘在锅盖阴面。

但是这种烹饪方法见于唐鲁孙先生的书中,我还不曾在今日的饭馆中见到,想必因工序过于复杂,不符合快餐时代的餐饮规则,已经失传了。

清蒸刀鱼

现如今,做刀鱼最主要的两种方法是油炸和清蒸。用油把鱼炸透炸酥,可以使刀鱼小刺变酥软,不吐刺空口直接吃都行,特别畅快。清蒸刀鱼在杨镇地区饭馆中也比较常见,原汁原味,更彰显了鱼的鲜,但还是老毛病,刺太多,吃起来太麻烦,只适合给细致人当个酒菜。

和鲥鱼面临同样的情况,长江中的野生刀鱼已经被捕捞殆尽,而且人工养殖难度大,特别是幼苗死亡率高,如今想吃刀鱼也是不容易。

记得七八年前刀鱼最贵时,每斤竟然高达6000元至1万元间不等,即使这两年价格大幅回落,但也保持在几百元一斤的高价位。不过,如今的技术人员通过在水桶里面加了千分之五的海水晶,成功模拟出海水的生长环境,保证了刀鱼80%的人工养殖存活率,让百姓的寻常餐桌又能吃得起刀鱼了。

叁 河豚之诱

长江三鲜中,知名度最高的当属河豚,河豚的诱惑,恰恰在于它有毒。

根据宋代孙奕《示儿编》记载,苏东坡在常州的时候,非常喜欢吃河豚,虽然他明明知道河豚有毒。

东坡居常州,颇嗜河豚,而士大夫家精于烹是鱼者,辄招东坡享之。妇孺倾室聚于屏后,欲闻一语品题。东坡下箸大嚼久之,寂如喑者。主人黯然,屏后集者失望相顾。东坡忽投箸大声叹曰:“也值得一死!”于是合舍大悦。

这是说,常州当地有一家人特别善于烹饪河豚,听说苏东坡喜欢吃,就邀请他前来尝尝手艺。苏轼一落座,拿起筷子就大吃起来,但吃了许久,什么话也没说。可此时,主人家的家眷老小都躲在屏风后面,正想听一听大文豪有什么美食的品鉴呢。苏轼一话不说,让同在餐桌上的男主人特别尴尬,屏风后的家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很失望。

正在气氛沉寂之时,埋头吃鱼的苏轼突然抬起头,大声感叹了了一句:“也值得一死!”这就是说,苏轼认为碗中的河豚太好吃了,即使因为中毒死了也值得!能做出让苏轼拼死也要吃的美味河豚,正是最大的赞扬,主人全家都非常高兴。

这个故事,不知孙奕从何得知,年代太久远,也不知从何考证,是否可信。我知道,苏轼最后正是逝于常州,难道因吃河豚中毒身亡?

但拼死吃河豚,近代却有一件真实的名人轶事。

民国二十三年春天,财政部部长宋子文(四大家族之一的宋家公子)来汉口巡视财税机构,当地政府和金融企业的财税要员在公务之余,自然要陪宋大公子游玩吃喝一帆。宋子文是海南文昌人,虽生于上海,却常年在广东工作,因此当地官员用粤菜来招待他,以求适口。当时,汉口只有一家粤菜馆冠生园,连吃两餐,宋就吃腻了,想着怎么换换口味。

“听说汉口武鸣园的河豚甚是有名,诸位可否随鄙人一同前去品尝?”宋公子说完,笑呵呵地看着众人。

“什么?宋想吃河豚?万一他吃河豚中毒死了,别说乌纱帽,项上人头还能在否?”一想到这,在座的政要,没一个敢应声。众人的沉默与抗拒,让宋特别郁闷,但这点难题对宋公子来说算什么。

行程到了第三天,中午吃饭时,宋忽然掏出一枚银圆,眼睛眯成一条线,笑着说:“我打听出吃河豚的规矩,要吃就是自摸刀(自己吃自己的),因为有危险,所以没人敢请客的。我自己出钱,不要人请客,你们这些识途老马,总应当陪我一尝异味了吧!”

这是明明白白告诉众人,我自己掏钱吃,与你们没有干系,就是吃死了,也不要你们负责任,这回总能陪我去一次了吧?也别给脸不要脸,好话说尽,还让小爷我求你们?

这一番连玩带笑的话说出来之后,大家再玩沉默是金那一套,就有点不合适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晚饭大家只好硬着头皮,陪他到硚口武鸣园吃河豚啦。

宋子文体力充沛,食量兼人,照片就能看出来。当晚,他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河豚,自然不能草草了事。顷刻之间,已有四个大空碗摆在了面前,而且还意犹未尽……自此之后,汉口武鸣园名气就更大了,民国的中央要员途经武汉,如赶上河豚季,一定会慕名前往,甚至成为一时风尚。

民国时期的武鸣园,已是武汉三镇远近驰名的百年老店,位于汉口郊外的硚口地区。木造楼房,楼上楼下可以坐六十位客人,迎门就是一铺大灶,溶汤沸滚,鱼香四溢。武鸣园这大锅鱼汤,平素是煮鳝鱼,河豚上市加河豚,终年鼎沸,羊脂温润,其白胜雪。

河豚,这个称呼其实是民间叫法,正式应称作河鲀,因捕获出水时发出类似猪叫声的唧唧声而得名河"豚"。

几年前资讯还不发达时,我一直以为吃河豚是日本人的喜好,国人随后跟风食之。但随着见识增长,才知道中国人自古就开始品尝河豚美味了。

根据《山海经·北山经》记载,早在距今4000多年前的大禹治水时代,长江下游沿岸的人们就品尝过河鲀,且知道它有剧毒了。2000多年前的长江下游地区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吴越属地,吴越盛产河鲀,吴王成就霸业后,河鲀被推崇为极品美食,吴王更将河鲀与美女西施相比,河鲀肝被称之为“西施肝”,河鲀精巢被称之为“西施乳”。

西施乳

到了宋代景祐五年,著名诗人梅尧臣在范仲淹席上,当同僚们绘声绘色地讲述河鲀时,忍不住即兴作诗:“春州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鲀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李时珍在《本草集解》中还提到宋人严有翼在《艺苑雌黄》中说:“河鲀,水族之奇味,世传其杀人,余守丹阳、宣城,见土人户户食之。但用菘菜、蒌蒿、荻芽三物煮之,亦未见死者。”

河豚种类繁多,虽然全都有毒,可是分为可吃跟绝对不可吃的两种。河豚毒素是一种无色针状结晶体,属于耐酸、耐高温的动物性碱,为自然界毒性最强的非蛋白物质之一。其五千万分之一,就能在30分钟内麻醉神经,对人体的最低致死量为0.5毫克。

据有经验的人介绍,河豚脊背花斑纹理越鲜明,毒性就越剧烈,背颈呈现浅灰色每条不足一斤的,那是属于花斑河豚幼鱼,土名叫做灰气泡子,也不能吃,吃了也能送命。

吃河豚主要选毒性轻微的河豚,其实河豚肉大部分是无毒的,其毒多在肝脏、卵巢、鱼子、鱼血里,只要收拾得干净,那几种有毒的鱼摒弃不吃,就不会出问题了。

肆 鮰鱼馋人

鲥鱼、刀鱼、河豚,长江三鲜都是洄游类鱼,在海中生长,回淡水中产卵,这也是它们味道鲜美的原因之一。但或因禁止捕捞,或因身藏剧毒,想在春夏之交一品其鲜美风味,如今已经非常不容易。但长江中还有一种鱼,无毒,肉嫩,刺少,味美,简直是拯救了食客无法吃到长江三鲜的遗憾,这就是鮰鱼。

每年清明过后谷雨之前,刀鱼刚刚下市,鮰鱼闪亮登场。

白汁春笋鮰鱼

鮰鱼原名鳍鱼,我们平时在烤鱼店听的“江团”,是四川人管鮰鱼的叫法。

靠近长江一带口岸,都有鮰鱼踪迹,不过以江淮地区所产肉嫩味鲜,特别出名。鮰鱼因为体型宽厚,每尾都有二三十斤重量,如用网罟,往往被它挣脱,破网潜逃,所以捉捕鮰鱼一定要用滚钩才能得手。鮰鱼肉细味厚,骨软多脂,因此容易朽腐,所以鮰鱼一离水,就必须立刻冰藏。运往市场销售,售价也就比较一般鱼鲜为高,就是这个道理。

吃鮰鱼,清蒸、油炸都不行了,需要味厚汤浓的红烧,方能突显其肥润浓香的味道。

红烧鮰鱼

其中,又以春笋烧鮰鱼最为馋人。鮰鱼上市,春笋正肥,鮰鱼只有鱼骨,没有冗刺,把鮰鱼连骨带肉,切成寸半骰子块,放入春笋,用重油文火煨炖,起锅上桌,热腾腾、红炖炖、汁稠稠、香喷喷的,膘足脂润,腴不腻人,可算是宜汤宜饭鱼中隽品。

提到鮰鱼,又离不开美食家苏轼。

相传苏轼从四川老家眉山出发,自岷江乘船入长江,沿江猎奇作赋,途经石首城区时,听当地有一首民谣:“鮰鱼石首有,名字叫石首,白天栖石洞,晚上戏回流。”于是,他品尝了久负盛名的石首鮰鱼,发现味道出奇的好,便即兴赋诗《戏作鮰鱼一绝》:

“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

把粉红色的石首鮰鱼比作雪白的河豚,强调鮰鱼比河豚好看、好吃、无骨,且没有毒。

如果你在春夏之交去到长江沿岸,吃不到或不敢吃长江三鲜,就来一顿红烧鮰鱼吧,也是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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