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身”作为“黥刑”起于周代,在前汉文帝时代被废止。魏晋南北朝又复活,唐朝的法律上未见到。五代后晋天福三年“文身”作为向边境发配的犯人脸上用墨汁刺字的新奇刑罚又被设立。从此以后至宋元明清的一千多年中,“文身”一直存在继续着……文中,安野先生还举了南宋庄绰《鸡肋编》所记张俊一军,“择卒之少壮长大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京师旧日浮浪辈以此为夸”这条史料,用此来表明“文身”为宋代无赖之习俗。
在宋代有许多志士为了表示自己某种信念,也曾“文身”。名将岳飞,他的背上就刺有“精忠报国”四个大字,深入肌理。马步军都头呼延赞自言受国恩,誓不与契丹同生,“文其体为‘赤心杀契丹’,至于妻子、仆使,同爨皆然”。这都反映了“文身”已不限于无赖。不应否认,“文身”确为不法之徒的标示。宋代话本《万秀娘仇报山亭儿》里的强贼就是如此:
看这个人,兜腮卷口,面上刺着六个大字。这汉不知怎地,人都叫他做大字焦吉。大官人乘着酒兴,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来道:“我是襄阳府上一个好汉,不认得时,我说与你道,教你:顶门上走了三魂,脚板下荡散七魄。”掀起两只腿上间朱刺着的文字,道:“这个便是我姓名……”
这种“文身”现象并非“飞来峰”,而是有其渊源的。首先它是唐代军阀们重开“文身”之法以示刑罚的老调重弹——后梁的朱全忠,因部下窜匿不止,州郡疲于追捕,遂“下令文面健儿,文面自此始也”。别镇军阀,相继仿效。幽州的刘仁恭,“部内男子无贵贱,并黥其面,文曰‘定霸州’;士人黥其臂,文曰‘一心事主’。由是燕蓟人民,例多鲸涅,或伏窜而免”。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左襄阳竟纠集商旅庶民,都予以“文身”充军。
由于“文身”含有严惩不贷、誓死血战的意义,自然易被好勇斗狠之人所接受。自唐代起此类事件就不绝于史书。如唐代上都街肆的恶少年,“率髡而肤札,备众物形状,恃诸军张拳强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胛击人者”。其中有一唤张干者,在左膊刺上“生不怕京兆尹”,在右膊刺上“死不畏阎罗王”。而宋代饶州的居民朱三,自恃臂股胸背皆刺文绣,每年郡人祭神,他必攘袂在迎神的七圣袄队中为领头的,还常以“无奈我何”自居,横行无忌。
对于这样的“文身”作乱者,唐宋政府采取严厉镇压措施。唐会昌年间,薛元赏出任长安行政长官,当时,“都市多侠少年,以黛墨镵肤,夸诡力,剽夺坊闾”。薛元赏下令捕捉,并当众杖死三十余人,以至吓得其他“文身”者,“争以火灭其文”。宋政府对处罚“文身”态度也是很积极、坚决的,凡检举“文身”者,“给赏钱一百贯”。然而,“文身”毕竟自周代起即是华东、东北等地区部族的风俗习惯,“东方四夷,被发文身”,其中,越地最为普遍,连越王勾践,也剪发文身。“宋人资章甫适诸越,越人短发文身,无所用之”。即使到了安野先生所认为的“文身”为无赖青睐的宋代,这种现象仍延续着。现仅以宋代海南黎族妇女“文身”为例:海南的黎族女子是以“绣面”为饰的。这是因为黎女美丽,一向“为外人所窃”,所以有气节的黎女,便用“绣面”砺俗。宋代的黎女“绣面”,就好像当时中原地区女子的“上笄”一样:
女年及笄,置酒会亲旧女伴。自施针笔,为极细花卉飞蛾之形,绚之以遍地淡粟纹,有皙白而绣文翠青,花纹晓了,工致极佳者。
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乐史的《太平寰宇记》、郑樵的《通志略》等典籍,也有着与此几乎相同的记述。应该说,黎族女子“文身”风习,不能不对宋代以汉族为主的地区也有所影响。
当然,早在唐代的“文身”刑罚中,就已经开始了将“文身”转向美饰的变化。《画墁录》曾云:周太祖郭威,“微时,与冯晖同里闬,相善也。推理无赖,靡所不至。既而各窜赤籍,一日有道士见之,问其能,曰:吾业雕刺。二人同令刺之。郭于项右作雀,左作谷粟;冯以脐作瓮,中作雁数只”。这段史事在《五代周史平话》中则衍变为:少年郭威,因用石子驱赶偷吃谷粟的麻雀,误伤邻家孩儿,使其气绝。到了官府,量郭威11岁难以加刑,便“唤针笔匠就面颊左边刺个雀儿”,以让郭威记取所犯事由。
这一史实表明,唐五代已出现专门雕刺“文身”的职业匠人,和专在官府、行伍供职,只雕刺犯人和士兵的“针笔匠”。又如反映宋代生活的《水浒传》第七回、第八回、第十二回等章回中,出现了为衙门所雇唤,给罪犯面颊身上“刺字”的“文墨匠人”。专门雕刺的职业“文笔匠”,是凭手艺挣钱过活的,是很讲究技术的。唐五代时的“刘知远出去将钱雇请针笔匠文身,左手刺个仙女,右手刺一条抢宝青龙,背脊上刺一个‘关天夜叉’”。这明显不同于只作标记的“刺字”水平,而带有美饰意味。如《水浒传》第二回,史太公请了明刊本《水浒叶子》插图:九纹龙史进一位“高手匠人”,在史进全身上刺了共有九条龙的“花绣”。又第六十一回,卢俊义见燕青“一身雪练也似白肉”,便也请了一位“高手匠人”,给燕青刺了“遍体花绣”。
这就使我们了解到,唐宋“针笔匠”不仅专业化,而且还有粗下、高细之分,粗下者只能作简单的“刺字”,高细者则能刺出好看又复杂的“花绣”图形来。唐代段成式曾记录了许多这样“文身”的例子:
蜀小将韦少卿,韦表微堂兄也。少不喜书,嗜好札青。其季父尝令解衣视之,胸上刺一树,树杪集鸟数十。其下悬镜,镜鼻系索,有人止于侧牵之。叔不解问焉,少卿笑曰:“叔不曾读张燕公诗否?‘挽镜寒鸦集’耳。”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为白舍人待诗图也。又有王力奴,以钱五千召札工,可胸腹为山、亭院、池榭、草木、鸟兽,无不悉具,细若设色。
唐末的无赖男子,也往往用“文身”比试高低,有的是在身上刺上著名的《辋川图》,有的是刺上白居易、罗隐的百首诗歌……
这些例子使我们嗅到的是对高雅文化仰慕的气息。而安野先生所举保卫皇帝的张俊军士的“花腿”例证,恰恰反映了他们其意是以“花文身”讨龙颜大悦,以至连无赖也竞相仿效“花文身”,这当然是由于“花文身”具有美饰的作用。宋代话本《郭节使立功神臂弓》中,作者就着力描写了两个无赖相斗,先以“文身”夺人的场面:
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喝采。先自人材出众,那堪满体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剑,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夏扯驴也脱膊下来,众人打一看时,那厮身上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个在花园中厮打,赌个输赢。
满身雕复杂图案者一“亮相”,就博得了喝采,而身上图案单一者则无人叫好捧场。可见,无赖的“文身”也要予以美饰,这已成为一种时尚。倘若“文”上独特图形,更显与众不同。宋代的人们也多以“文身”者所刺图形称呼其人的。像《夷坚志》所记:
吉州太和民谢六以盗成家,举体雕青,故人目为花六,自称曰“青狮子”。有拣停军人张花项,衣道士服,俗以其项多雕篆,故目之为花项。忠翊郎王超者,太原人。壮勇有力,善骑射。面刺双旗,因以得名。
值得注意的是,“文身”越来越多地成为美貌的象征。在宋代人眼中,漂亮人物的形象,则须是“文身”者。如《水浒传》第四十四回中的杨雄:“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这样的男子是最易得到妇女喜爱的。南宋永康军有一妓女谒灵王庙时,见门外一马卒,“颀然而长,容壮伟硕。两股文绣飞动,谛观慕之,眷恋不能去”。燕青正是凭着一身“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的“花绣”,引得东京名妓李师师都要他脱衣“求现”,并用手“去摸他身上”。当我们用史料与小说相比照,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在宋代有人“刺淫戏于身肤”了。这正像明人胡应麟在分析唐代张安贫儿为什么要在胳臂刺上诗时,认为这是“札刺名号,以互相思忆”,“狭斜游人与娼狎,多为此态”。
也许正是由于“文身”可以更真切地使异性迷恋,在一个“伎巧则惊人耳目”的氛围中,它格外获得了人们的认同。政府的高级官员也要以“文身”为荣耀。徽宗朝的李邦彦,身为宰相,每每侍宴,他也“将生绢画成龙文贴体,将呈伎艺,则裸其衣,宣示文身”。这种本无“文身”,却偏偏要显示有“文身”的做法,无非是为了赶时髦。而有人就是因“文其身”,得到了皇帝所赐“锦体谪仙”的雅号。所以,在东京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普通百姓也是要露出“浑身赤膊,一身锦片也似文字”。
在南宋临安,市民们则组成了专门的“文身”社团——“锦体社”。剧作家则在戏剧中塑造了“文身”人物形象,如每逢临安举行盛大节庆活动时,逡行于西湖的伎艺画舫上,“俱装小太尉、七圣、二郎神、神鬼、快行、锦体浪子”出演。为了促进酒的销售,诸酒库请来伎艺人助兴,其中也要有“乔妆”的“锦体浪子”形象。伎艺人中亦不乏“文身”者,像“唱赚”的“雕花杨一郎”。他“文身”的目的无疑是希望引起更多市民的关注。还有存世的宋代《眼药酸》绢画可资佐证,画中右边作市井细民打扮者,头巾扎作冲天形态,着圆领青衫,系腰带,穿白裤,蹬练鞋,袖挽至肘,露出青色的“文身”手臂。这种故意露出“文身”模样,是为了表演,是为了取悦于市民,也可说是市民喜欢“文身”人物的最为真实的记录,它仿佛使我们触摸到了宋代人们对“文身”热烈喜爱的历史脉搏……
通过以上的巡视,观者不禁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文身”为什么在唐宋兴盛?并有鲜明的美饰倾向?只有将“文身”现象放在文化大背景上去观察,才会对唐宋“文身”有较为清楚的体会。唐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经济文化昌盛的时代,尤其是宋代,她的科技和文化均是空前的。这一时代著作家所勾勒出来的人物、景象,无一不显得明朗而又蓬勃,雄厚而又酣畅淋漓。那边塞戎行的书生,那稻谷茂盛的田野;靓妆俊美策马驰骋的女子,深海远洋劈波斩浪的巨舰;即使那偎红倚翠的柳永,也是那么洒脱自如,浅斟低唱也是那样流畅动人……唐宋气象是一种昂扬的、精致的文化气象,就像《说文》解释“文”的含意是“错画也”一样,唐宋的时代特征是文采斐然。
传统的东西,或扬弃或美化,不断地标新立异,或超凡脱俗。一向身居深闺后院的妇女竟也成了这个时代的报春燕子,从唐墓出土的石刻和《虢国夫人游春图》等画卷来看,唐代贵妇乳房半露或完全袒胸裸臂,向世人炫耀身材的丰满。宋代女子则在最热闹的上元灯节,在皇帝与万众面前,脱衣裸身,相扑为戏,使肌体尽露,引人观赏,以至司马光为之惊诧,专上一《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是的,唐宋时代发生着前无古人的变化。长安、东京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以宏伟气度,伸开臂膀,接纳着四方宾客。为了向海内外表示出自己豪放不羁、自信十足、勇往直前的风采,一时间,人们意识到“文身”最容易向外界传播这种文化韵味。“文身”这一旧有的传统样式,就是在这样的文化大背景下翻出新花样来的。大家已看到,在唐宋之前,“文身”主要是作为刑罚使用的,尽管有些少数部族崇尚它,但“文身”的影响还未迈向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城市,只是到了唐宋,“文身”才跳出刑罚的藩篱,甩开了部族的局限,普遍升华为一种较为特殊的文化符号,在整个社会水面上荡漾开来。
特别是在南宋杭州都城,“文身”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宦门的婴儿,如兵部侍郎王湖公初生时,便全体刺上百花鸟雀。以文雅自负的儒士也“文身”。血统高贵的皇族子弟也无可抗拒地卷入了“文身”的漩涡,虽然皇家发出“凡人一被文刺,终身不可洗除”、“有玷祖宗,莫此为甚”的恫喝,并作出“宗室不许雕青”、违者加以处罚的规定。可是,一种文化样式一经被群众认同,又怎么能阻挡住它的奔涌冲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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