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蒋春林

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象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籤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拿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

对于41回中凤姐介绍的书中著名的菜肴——茄鲞，是做红楼宴跳不过去的坎，多少红楼美食家想重现这道菜的风采，可惜总是不尽如意。不是卖相不好看，就是做出来味道实在也就是那样，让人惴惴不安，不敢断定就是茄鲞的真实做法，何况各色干果子、香菌、鸡瓜（还是鸡爪？）是什么也是未知，原料差一个也许味道就差很多。

做法看上去不难，逃不出油炸、煨鸡汤、封瓷罐子、凉拌等程序，但是原料如此纷繁复杂，不知道这个茄子算不算主角了，茄子如此折腾，早就面目全非，难以寻觅，最后竟然还以茄名冠之，茄子当深感荣幸焉。味道肯定不错，刘姥姥吃了说：“别哄我，茄子跑出这味儿来，我们也不用种粮食了，只种茄子了。”

这个茄鲞所用的茄子不是刘姥姥带来的，因为40回说，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刘姥姥带的是枣子南瓜和一些野菜，刘姥姥带特产礼物过来也是斟酌的，选了又选，琢磨着富贵人家喜爱啥，王夫人凤姐喜欢啥，刘姥姥也许看不上茄子，认为茄子是平常之物，不值得带。后面42回刘姥姥临走时，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说到了下次希望带茄子。

这次不是空手上门，得到的礼遇比上次来好多了，除了周瑞家的，连张材家的都作陪，当然张材家的负责裁缝绣匠管理工作，这时候可能是汇报工作，不是特意陪刘姥姥的，等着等着就成了作陪的了，也可以看出刘姥姥的亲和力非常好，“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对着平儿这话说的非常圆满，刘姥姥一片感恩之心回报之心，不卑不亢，生活有了起色，家境有了改善，有了回馈的能力，说话自然也有了底气。于是大家一片祥和，聊起螃蟹宴的成本，前面仿佛满桌子满蒸笼的螃蟹其实也只有主子们和少数奴仆能吃到，大部分的人只能看着，张材家的这个层次的是吃不上的。

刘姥姥担心天晚，要及时赶回家，这一次她是一点儿都没想再从贾府带点啥回去，她是纯粹的还情来的。周瑞家的主动去回凤姐，引起贾母的注意和兴趣，刘姥姥就去拜见贾母，黛玉后来笑话刘姥姥是母蝗虫，岂不知刘姥姥和黛玉经历过同样的考验，这次的拜见场面不亚于黛玉初进贾府，众目睽睽之下，人人目光炯炯，危机四伏，黛玉生怕失礼被人笑话，而刘姥姥内心的压力焉知不是巨大？但是她和黛玉一样都扛住了，以她的阅历和沉着，跟贾母旗鼓相当的一番对话，赢得贾母的好感，她称呼贾母老寿星，她说贾母是生来享福的，她是干农活的，没法比，她认命并安然接受事实。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她心态平和，真实而坦然，有羡慕却不嫉妒不恨，再加上她发现她的世界里竟然有贾母们不知道不了解却很好奇的丰富内容，就更加自信且镇定了。不同认知层次的人，会有交流困难，刘姥姥克服了这个巨大的鸿沟，这样的表现实在是难得，作者忍不住做了解释：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

刘姥姥住下了，就有了花团锦簇的40回到41回，我们读者也就能跟着刘姥姥游了一趟大观园。这个时刻，她已经打定主意配合鸳鸯和凤姐们，承奉好贾母，何乐而不为，大家都快乐。况且此行能大开眼界，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42回看到她回家时候那堆着半炕的东西，看到平儿娓娓叙说每一件礼物的来历和用途，看到平儿竟然说起：“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我的眼角也是湿润了，真心为刘姥姥高兴。咱们都是自己，在大家族循规蹈矩尊卑分明的生活中刘姥姥带来的这一出欢乐的小插曲没想到有如此巨大的良好后果。平儿将她当作自家人似的看待，也许刘姥姥让平儿依稀想起娘家人？并且约下年底再送点特产来，这是长久欢迎走亲戚的心态啊。

最吊诡的是，她获得了凤姐的尊重，在水月庵中凤姐放言自己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在大姐儿生病的时候却急病乱投医，并相信刘姥姥说的撞客了，更甚至让刘姥姥给大姐儿起名字，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贫穷的刘姥姥竟然在凤姐眼中有了一种魔力，一种能驱邪的正气。警幻仙姑的簿册神秘而巧妙地让巧姐和刘姥姥有了直接的联系。

不知道得知茄子以这种奢侈面目呈现在贵族大家的饭桌上，刘姥姥回去会不会大肆渲染，不过乡邻们若想感受一下，刘姥姥可不会下手做的，为一道菜要配十来只鸡，哪里是庄户人家所为，而且那么繁琐，正如刘姥姥所说：“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口中粮食身上衣都难以保证，谁有那个闲工夫？

茄子，直立分枝草本至亚灌木，又名落苏、紫茄、白茄、昆仑紫瓜、茄瓜等，“何物昆仑种，曾经御苑题”昆仑之名是隋炀帝所命名的。“紫腴乡圃，仗纤手、竹篮摘取。是昆仑脯，落苏得名古。”茄子圆形或圆柱状，有紫色，有白色，有绿色，茄子表面有一层蜡质，油光发亮，紫色的尤其好看，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中说道：“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涸的紫色。”城市里长大的作家，具有独特的审美眼光，接触不到大自然，就欣赏大自然的产品来满足对美好事物的了解，清杏岑果尔敏《广州土俗竹枝词》之茄子：“忽惊茄子更新样，变作纤纤紫玉钩。” 南北朝沈约《行园诗》：“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说的都是紫色的茄子。

茄子是地三鲜之一，是常见食材，《遵生八笺》记了糟茄、淡茄、糟瓜茄、糖蒸茄、鹌鹑茄、香瓜茄、糖醋茄等做法，梁实秋《雅舍谈吃》介绍了烧茄子、熬茄子、凉水茄、茄子盒、茄子炸酱的做法。

茄子亲和，煎炒蒸炸焖均合适，易于吸收鲜汁，也超级吸油，一般先用油炸或蒸熟令其肉质柔软，再加作料，拌茄泥就是油稍微加热加酱油加蒜末凉拌蒸好的茄子，陆游《素饭》：“松桂软炊玉粒饭，醯酱自调银色茄。”烤茄子是类似做法，夏季烧烤最爱。也是还有常见做法是做茄盒，将长茄子用刀斜切同样厚度，底部不切断，将拌好的肉馅夹在两片茄子之间就是一个茄盒，可做炸茄盒或蒸茄盒。日常其他常见做法有鱼香茄子、咸鱼茄子煲等，张爱玲在《烬余录》里介绍到：“有个安南青年，在同学群中是个有点小小名气的画家。他抱怨说战后他笔下的线条不那么有力了，因为自己动手做菜，累坏了臂膀。因之我们每天看见他炸茄子(他只会做一样炸茄子)，总觉得凄惨万分。”在美国的日子里，她写了《谈吃与画饼充饥》 ：“有一种罐头上画了一只弯弯的紫茄子。美国的大肚茄子永远心里烂，所以我买了一听罐头茄子试试，可不便宜——难道是茄子塞肉？原来是茄子泥，用豆油或是菜籽油，气味强烈冲鼻。”异乡不道地的食物如何能满足漂泊者对家乡食物的思恋呢？

相比较，贾府的做法真是独特，难得的是凤姐竟然能背出菜谱，可见也是吃货一枚。

《红楼梦》中还有一段跟茄子相关，贾琏偷娶尤二姐，这么大的事情竟然瞒着凤姐，而尤二姐是尤氏的妹妹，虽然不同母也不同父，竟然也是瞒，一点风声都不透露。凤姐大闹宁国府，对尤氏痛骂：“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难怪凤姐如此气急败坏，以茄子和葫芦做比喻来痛击尤氏。作为两府当家奶奶，两人一直互通友好，见面也是打趣调笑，闺蜜一般的亲热，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关键时刻，闺蜜给了这么个难题，能不让凤姐窝火气愤？防火防盗防闺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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