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牛号

什么动物吃人脑

看头吃头难以下嘴

西部的夜市里,有专门的羊头摊位,非常完整、饱满、真实,几乎是除了皮毛之外的真身存留。细细吃起来,有羊眼珠、羊脑、羊脸颊肉、羊上颚、羊舌头,还有羊齿,一个完整的头部解剖,数十部位,毫无缺漏。

买一个完整的头细细啃来,实在是让人过于紧张的事情。我只会享用别人递给我的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的部位,吃了半天,原来是羊舌。

羊舌厚重。一般中国人爱吃鸭舌牛舌,觉得是美味,到了羊舌这里,因陌生而生出距离感,总觉得吃起来有愧似的。可是那一丝丝舌头实在华美—首先是丰腴,华丽的口感,洛可可风格;其次是饱满,也许因为平时吃牛舌都是小片,吃到那种揪扯下来的一缕缕羊舌肉,真觉得饱足——是肌肤微丰的美人舌,顿时觉得某种叫作“西施舌”的蚌类名不副实。

羊眼珠子也大,不能看,只能囫囵吞枣。

事实上,动物的头都有这个问题,要是看着细吃,总会一阵阵畏缩。毕竟是存储灵魂的部位,哪怕芳魂散尽,吃起来还是有点胆寒。

古老文明区域就不会这么处理。老北京爱吃椒盐羊头肉,梁实秋写过,据说是沿街叫卖。其实原理和蜀地的夫妻肺片一样,都是拿便宜的下脚料认真烹饪,让头丧失了头的形状,变成了一堆美味。肺片最早大量使用牛头皮,外加牛舌;椒盐羊头则完全是干净的白头肉,片得非常薄,撒上花椒盐。我觉得这属于草原游牧的传统,不过是京城用自己的方式将其改造成文雅的小吃。现在还有很多清真老店保留此菜,也是懂得吃。

北京的清真老店不仅有白水羊头,还有砂锅羊头,是真正考手艺的菜,要把羊头拆成丝,再用高汤烩制。上海朋友专门来京看我,他是穆斯林,到了北京如入宝山,专门挑这种刁钻的菜吃,不想吃了大上火,回上海直接住院。

砂锅羊头

我觉得这种凶猛的菜肴,还是北地专属为佳,因为周围的蛮荒气质可以为菜肴打底。秋冬的晚间八九点吃完饭,出得门来,但见街道疏阔,人烟稀少,月亮冷冷挂在落满树叶的枝头—不是宋人烟树,而是徽宗被掳到的北方,自有北人情致。

忘不了的人与事。

头不见头才算高级

头要不见头,才算高级。这算是腐朽的统治者教给我们的。

烤牛舌是日料的常菜,也是文明:切得非常薄,烤得焦黄,生菜叶衬托着,外加黄色的嫩姜片。端上来,令人满是好感的精致,吃起来也不会内疚。也有索性蛮横到底的。牛街的铺子里,有专门的酱牛肉铺子,推门进去,迎上来就是大盘的羊眼珠子,愣愣的灰白,让人望而生畏。“烤肉宛”也有专门的名菜炒羊眼珠,不知道知味者谁。

后来看书,说是西北有男人专用羊眼圈来做淫具。真是死得如此鞠躬尽瘁啊。我那时候小,不明所以,后来明白了,也不过如此。

电影《武侠》里有用鱼泡做避孕套的,同样的道理,都属于无中生有,废物利用。贫苦荒原,除了吃和做之外,大约也无事可行。颇有些天地苍莽的感觉。

也有故意上整个动物头颅以示豪迈的。去苏州被朋友带着吃过一次,山塘街附近退伍兵开的会所,四川人,找了当地人为妻,留了下来。豪迈的牛头宴,上来一个硕大的木头盘子,其实也看不出原来的形状,炖得稀烂,大块,吃不出什么味道,就是个稀奇。在文雅的苏州,能端上这么一盘菜,也是某种男性气概的暗示吧。男主人秃顶,浓眉大眼,很有几分凶势。可是再一想,能有什么呢?困在苏州这等温柔乡里,怎样的英雄气概都做了土,也就剩下虚张声势的一个牛头。

很多地方是不吃禽类的头的,无论鸡鸭鹅。传说什么公鸡头剧毒,或者什么鸭头腥臊,只有美食聚集地,知道头的好吃,全头都是宝贝,才勇于拿头下手。一次去西班牙北部山里,被带着去吃离开最近的城市还有两小时车程的一家两星米其林。兄妹二人所开,拿手菜就是鸡冠配吞拿鱼。公鸡硕大的冠子垫底,上面有腌制的小小的吞拿鱼肚子,两者不同质地的配合恰如乐曲的变奏,高手所做的菜肴,才考虑得这么周到。

南京的鸭头也好。《红楼梦》中不知道多大程度地保留了江南菜肴的传统,但显然史湘云是惯常啃鸭头的,大约动作不雅,始终没有在正餐里出现过。南京的鸭多是苏北安徽河网地区而来,长年跋涉,肉香,脑子大概也聪明。要吃就吃那个脆弱骨头中的软软一团,听起来有点残酷,可是,真好吃。近年鸭舌能卖钱,所以吃到的鸭头统一都无舌,其实一盘子鸭舌倒未必好吃。也许因为多,就不够珍惜;或是因为多为冷冻产品,味道打了折扣?

比起鸭舌,鸡舌短小,就没这么受欢迎。小时候家里杀鸡,头总被我霸占。鸡舌小而扁,后来看古书,里面总提到鸡舌香,才明白那点形状的深入人心之处。

很多区域不吃鸡鸭头的原因不明。因为少见,所以敬畏?上海满大街的白斩鸡店,里面最便宜的菜肴就是鸡头。拔毛不够干净,可是便宜。那时候的上海还不似今日之干净和都市化,常有肮脏街道旁的白斩鸡店,年纪不够老的落寞爷叔,叫一盘鸡头,蘸酱油,几瓶“特加饭”都能就此下腹,所谓灌黄汤是也。

我同学来看我,是个拘谨的姑娘。我也效仿周边的上海爷叔点鸡头,她被吓住,迟疑地问,这个能吃吗?我被她说得也愣住,再看上面,毛渗渗的,不肯吃了。

那么美味的肥猪头,那么诡异的虾头汤

宴席上的菜肴看出了形状,便是低等的。所以扬州有拆烩鱼头和猪头这样的盐商菜肴,贵气十足。可是这种拆烩的做法,不是一般厨师能掌握的,并不常见。

冯梦龙的《笑史》搜罗了古今笑话,其中一则:宋朝,有个此前一直在太师府邸任职的厨娘,从京师汴梁流落到了民间,被重金礼聘至一家新贵家族。这家主人迫不及待想试试厨娘的手艺,让她做一道入门菜肴葱爆羊肉。

葱爆羊肉

厨娘从头天夜间就开始尽心准备。第二天午宴上菜,菜极其美味,葱黄伴着嫩香的羊肉,入口连渣都无。但主人一查账,葱就买了五十多斤,大部分都作为废品扔掉了,只留下少许嫩黄葱心,要求是入口化为虚无。盘点厨房后的主人知道美味的不易得,也知道自己小门户,养不起这么高贵的厨娘,尽早恭请离开了。

清末盐商聚集的扬州发明吃红烧猪头和拆烩鲢鱼头,基本是要烧得稀烂——据说法海寺的和尚烧猪头最好,我一直疑心是有人诋毁佛门,后来去到扬州,才知道是真。扬州属于凋敝的老城市,繁华过,所以现在更是冷凄凄。我是什么头也没吃到,因为稍大些的餐馆基本都拒绝给散客做这几道菜,小饭馆又实在做不了,索性去了澡堂子,把自己当猪泡。

扬州现在只剩空架子。一些老牌名店虽然号称还会做拆烩鱼头、红烧猪头,可基本都说要做几个小时,穿着酒店门童制服般的粗糙呢大衣的女服务员根本不建议你等。那年是冬天,几个朋友一起,在破败的四处都是不锈钢扶手的老店里缩手缩脚地等待,只看见木桌上白腻的猪油—扬州实在是个猪的世界。没有多大耐心等下去,加上女服务员头也油腻腻的,就颇有几分扫兴,于是狼狈逃窜。最近看游客写吃的文章,据说现在还是这样。所以,也真没吃过美味的红烧猪头。

近年吃猪头倒是在景德镇。熟人的餐桌,一人分一块,煮得稀烂,和《金瓶梅》里宋惠莲用一根柴火烧烂的猪头有一拼,实在是扎实的美味。不过以往应该也是穷人食物,不雅,实在无法想象潘金莲、孟玉楼几个丢丢秀秀的美人就酒消磨时间、大啖猪头的场景。不过也对,有油脂香的美人,活色生香,让人产生肉欲。小时候猪头是稀缺物资,我记得需要半夜排队购买。深更半夜,家里长辈就出门排队,颇有紧张气氛,最早的排队时间是凌晨两点。那个年代,很多人家就为吃奔波着。吃,成了生命的重要主题。

我母亲实在是勤劳的北方人,不仅排队采购,买回家还要用镊子一点点拔毛。这是一种最需要功夫的细致菜肴,会隆重地吃很多顿:第一顿,最富足华美,像是铺陈开来的《东京梦华录》的平民版,有白色的猪脑,似乎是蒸出来的,盛在青花玲珑瓷小碗里,由我父亲享用;猪舌和猪耳是珍稀物品,每次都不能全上,只用小碟盛出。那时候还不懂肥肉的好,只知道猪舌头脆骨的诱惑力,也爱吃带有几分腥味儿的猪舌头。这些小众食物,像是野地里费力摘到的果实,口感又像果园里树上的果实一样滑,是天然的可遇不可求的美物,完全不需要劝说,就大口吞吃。只有肥猪脸,怎么劝也不吃,最后全部被大人承包。

腊猪头是不嫌其肥的。附近的土特产店,平时空空荡荡,某年冬天突然进了一批腊猪头,名字甚为美好:蝶形猪头。完全不明白蝴蝶和猪头怎么就联系在了一起。就是将晒干的猪头整张摊开,后来在蜀地倒是常见,包括粤地做腊货也是如此。死后的动物一张张恐怖的笑脸,有点拟人化,不过也许倒真是人间才有的景象。人吃动物,吃得喜气,彰显远古部落的遗迹。

蝶式腊猪头

当时哪里有这种见识,只觉得馋,想吃。

磨蹭到母亲终于买了。那脸颊的肉,脆生生的,爽朗利落,又有点糯香。从此以后再没有吃过那么美好的猪头。

说到不见头的菜肴,突然想到苏州的三虾面,以及名目美妙的“清风炒三虾”,用某种方法把虾头里的虾黄剥离出来,和虾仁、虾籽同炒,成就一道繁杂的美味。还看过某扬州人的记录,说他父亲是厨师,被老板压迫得紧,只能把客人吃剩的虾头带回家,然后用擀面杖砸烂,煮汤食用,撒胡椒,放鸡蛋和黄瓜片,名之为“虾膏汤”。听起来很北方,确实应该是苏北地区的产物无疑,汤色黄澄澄,一道极其诡异的美食。一想到是从别人饭桌上下来的,就不想吃,现实中如果得见,应该会勉力为之。

黄金虾膏豆腐煲

有点像《镜花缘》里的“穿肠国”食物,人世间的不平等,其实处处可见。

但是“清风炒三虾”,应该是好的吧?这么安慰着自己,又开始想念“新聚丰”那盘撒满黑色虾子伴着虾膏和纯白虾肉的三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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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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