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书德

鸡蛋抱辣椒图片摄影／鲁川

“辣椒炒鸡蛋，辣死也想咽；鸡蛋炒辣椒，辣死也想叼。”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就一直在老家十里八乡流传甚广的顺口溜，更是在物资极端匮乏短缺年月里，乡亲们对一日三餐饮食的一种最朴素的高端奢望。谁要是吃上了一顿小麦煎饼卷辣椒炒鸡蛋，不论是进山开石伐木还是下地耕耘锄耙，一整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童年的记忆中，只有远道的亲戚偶尔上门，母亲才会站在摇摇晃晃的板凳上踮起脚后跟踩，从挂在屋梁上的竹篮里摸出两三个红皮鸡蛋，配上时令的辣椒爆炒一盘，再炕一小碟糊盐花生米，就是招待客人的高配佳肴。虽说鸡蛋是自家芦花鸡产下的凡物，不金贵，可那年月毕竟是穷困，平时鸡蛋都得一个一个过了手计数积攒起来的，存够一定数量就拿到供销社卖钱或兑换油盐酱醋贴补家用。印象里，攒得最多的一次竟卖了一块八毛钱，交了我读三年级时一年的学费。至于红烧肉、烧鸡和卤猪蹄，只能流着哈喇子看电影里南霸天、胡汉三或独眼翻译官之类的汉奸走狗们大口大口地吃。有时，看过电影后几天都在心里愤愤不平，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人一坏了就有口福，走到哪吃到哪，张嘴就是大鱼大肉地盘剥。

细数鸡蛋滚动在岁月里的细节，就想到了上个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西头村里的洪积，不到五十的人，看上去七十岁也不止，当时是公社派遣的看山护林员。县里、公社、大队在大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他却在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偷偷养起了鸡鸭。山林里的草籽小虫多的是，所以鸡产的蛋特别多，他的七八个孩子也借此闯过了饥荒关。出于纯朴的感激，有一天晚上，他摸黑给大队支书家送了一篮子鸡蛋，支书一家又是煮又是煎的吃了大半个月。开春后，上面下达抓走资本主义路线的任务指标，支书嘴角的鸡蛋屑还没擦干净，就命令民兵连长带人把洪积抓到了大队部，随后就是挂牌子游街示众，洪积当时站在批斗台上，身体极度哆嗦抖动，怒目盯着支书，舌头在嘴里咬出了血汁，滴滴砸在脚前的青砖上凝固成无数个小黑斑。批斗会后第二天早上，人们在山里的一棵歪脖子洋槐树上发现他已上吊自缢，脸紫黑得就像血染的青砖，树枝杈里的惨白的槐花都透出瘆人的腥气，以至于采蜜的蜂蝶嗅都不嗅就匆匆掠翅飞过。

煎饼＋摄影／鲁川

还有一个对辣椒炒鸡蛋细节记忆深重的事件，是在读初三的下半学期。面临中考升学节点，学习异常紧张，一个个恰值青春期灌浆的“小大人”都异常躁动紧张，十五六岁的脑瓜什么想法都敢有。班里一位家境比较好的住校男同学，从家里带来了一玻璃罐头瓶的辣椒炒鸡蛋和一摞小麦煎饼。与其他同学们萝卜秧腌的老咸菜配地瓜煎饼相比，用宋丹丹的话讲“那是相当的小康”，甚至是小资。看他辣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神情，我们的心痒痒的，馋，咽口水。可天热，炒熟的鸡蛋放不了多久就坏了，他又舍不得扔掉，就上顿吃下顿吃，有时课间还溜回宿舍里加餐，终于吃坏了肚子，课堂上老是举手要求上厕所，站起来说话时，一开口都有鸡溏屎味。一天晚上读自习，教室一片寂静，班主任坐在讲台前，边批改作业边监督学生自修。突然，一声巨响炸开，旋即隐形的“蘑菇云”伴随一股恶臭的冲击波瞬间弥漫了整个教室，辐射出变质的鸡蛋经过胃肠等多个器官特殊加工处理后的不愉快气味，用化学老师的行话叫O3（臭氧），再仔细分析鉴定，里面还含有大量的硫化物。同学们足足咬牙忍了有漫长的十几秒钟之久，空气凝固陷入死静，之后就是一片哄堂笑声。大家都知道这枚“核弹”的制造者是谁。好在班主任适时地用黑板擦不断敲打讲台，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课堂上放屁减压虽然不雅，但也是自然现象，再说，哪个门卫保安没有偷懒失职的时候，有什么好笑的。老师一番幽默的话语后同学们又是一波傻笑，好在笑浪里的纯真及时淹没消除了尴尬的局面，也缓解了那位同学羞迫的心理压力。之后，大家都忙于复习迎考，紧张的连屁都想不起来放，也没有任何同学再说这件事。再后来这位同学大学毕业后留在南方一个城市工作，偶尔回乡省亲，同窗小聚时，无论谁做东，都必点辣椒炒鸡蛋这道菜，在一呼隆释然的嬉笑中，借着酒劲，拍着胸脯说一些当年青涩的鲁莽和肝胆相照的话。

工作以后，我曾建议开饭店的朋友开一家土菜馆，专门做一些怀旧的菜肴，有槐花菜渣、面疙瘩汤、光棍鸡等，辣椒炒鸡蛋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道菜，辣椒是自留地里刚摘的戳天椒，带着露珠，绿得发幽，切的时候辣气直窜眼鼻，野；鸡蛋是家养的芦花鸡产的，最好是刚从鸡窝里拾来的，带着鸡的温度。然后将锅烧热，倒入花生油，待滋滋作响时加入葱花，再入辣椒炒至七分熟，打入鸡蛋继续翻炒、出锅。绿、白、黄泾渭分明又抱成一团，热烈，养眼。时至今日，尽管母亲已辞世十多年了，可她一手撩着围裙边角，一手端着这盘辣椒炒鸡蛋从锅屋到堂屋的劳作身影，一直走在老家那座浮游飘动着人间烟火至味亲情的老院落里，也一直走在我的心上。

如今，辣椒炒鸡蛋和东坡肉一样，已是城乡家庭饭桌上的家常菜。只是城里人在炒的时候不得要领，他们先把鸡蛋炒好，出锅，再炒辣椒，之后合二为一。这种炒法鸡蛋不辣，辣椒不香，失去了该有的自然辣气和野性，是一道养女不养男的菜；乡下人的炒法虽然地道，可如今喂激素饲料吹大的鸡生出的软皮蛋，缺钙，再配上温室大棚里转基因制造出来的辣椒，尽管繁复添加很多机巧的调味作料，但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

有酷爱美食又偏执琢磨的朋友说，是日渐远去又稀薄的乡愁偏离了味蕾初心，可扪心再倾听，也未必。

与烹饪大师居长龙（右）合影摄影／丘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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