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不可粗读，粗读如八戒吞人参果，吃不出好滋味。只有反复阅读细节，才能感受其作为才子书的绝佳魅力。

比如这段故事：卢俊义被打入死囚牢，牢头蔡福到底是想救他还是想害他？短短一个时辰内，卢俊义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鬼门关走了三个来回。

蔡福

卢俊义和蔡福同为梁山108将的手足兄弟，可殊不知，卢俊义的性命差点就丢在蔡福手里。

特别有趣的是，就在下班回家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共有三个人找过蔡福，求他的事都和卢俊义的性命攸关。

第一个拜见蔡福的人是浪子燕青，卢俊义最忠实的仆人。蔡福刚下班，燕青早已在路上等候多时。

此时，风流倜傥的燕青沦落成一个叫花子，还遭到了卢俊义的误解，可他对卢俊义不离不弃（相比之下，其他那些家人肯定是树倒猢狲散了），燕青靠乞讨才弄到些饭菜，还都拿来送给卢俊义吃。

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个饭罐，面带忧容。蔡福认的是浪子燕青。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燕青跪在地下，擎着两行眼泪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卢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

燕青

面对义仆，蔡福的做法也同样仗义。

卢俊义和他的仆从燕青，从大名府有头有脸的豪杰到重刑犯和叫花子，简直天壤之别，可蔡福丝毫不势利，见了燕青之面依然客气地叫他“燕小乙哥”，非常给面子，爽快地答应“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

这段叙事看似普通，细细读来却非常恐怖：

一个叫花子居然还要给一个囚犯送饭，也就是说，如果没这口饭，囚犯很可能直接饿死了。此时卢俊义失去了财富，众家人作鸟兽散，监狱对这样一个死囚犯的态度，就是置之不理，任他自生自灭。

注意，虽然蔡福很够意思，但这里他并没有对燕青说，“你不必管了，我自会好好照看卢员外”，而只是让燕青把饭菜送进去。这就显出他办事的分寸了，一方面，确实他这人够义气、不势利；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置身事外，不轻易趟这淌浑水。

也许会有人说，是蔡福跟卢俊义没什么交情吧？非也，要知道古代是熟人社会，也是人情社会，蔡福和卢俊义都是大名府有名的豪杰，虽然一个官吏，一个乡绅，可都是江湖中人，不但有同乡之谊，江湖交情肯定也是有的，要不然蔡福也不会对卢俊义的仆人尊称一声“燕小乙哥”。

所以，蔡福对燕青的不卑不亢，分明就是回避，敬而远之。能爽快答应燕青送饭，已经算是有良心的公门小吏了。

可是当之后的李固行贿时，他的态度发生了重大改变：这淌浑水他要趟一趟，因为有利可图，还是重利！所谓无利不起早！

对燕青，他做到尽了人情；对李固，他做到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对，都是江湖规矩，他都遵守，他就是这么拎得清，既有情又无情，既仗义又冷血！

再来看李固出场。

卢俊义

家人李固谋夺了卢俊义的老婆和家产，告发卢俊义私通梁山，卢俊义屈打成招，被打入死牢。

卢俊义已定为死囚，李固还不满意，生怕夜长梦多，悄悄将押狱官兼行刑刽子手蔡福请到茶楼之中，奉上五十两蒜条金，让他当晚结果卢俊义的性命。

蔡福跟他调侃了一番，又多诈出了数倍黄金，便答应下来，毕竟卢俊义死是早晚的事，又白得了这么多金子，顺水推舟还能发大财，落得河水不洗船，怎能不答应？

来看书中对二人在茶楼里的这番对话和描写，相当有趣：

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有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这段文字虽然很短，信息量却大得惊人。

李固和蔡福都知道，二人的行为就是赤裸裸的行贿和受贿，所以都是开门见山，毫不隐瞒。可即便如此，还是把内里的门道说得非常含蓄。

李固要蔡福当晚就杀死卢俊义，可是不但“杀死”二字始终未提，就连杀谁都没提。

“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

这话绝了！自己的事怎么会在对方肚子里？今夜晚间要干啥“光前绝后”的勾当？一切尽在不言中。

更绝的是，他重点强调：五十两黄灿灿的蒜条金，都是给蔡福一个人的。“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这是给蔡福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就怕蔡福担心，金子不少，但事也不少。不但杀死卢俊义他要下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点照应他也得管，这么折腾下来，金子可就不是他的了。所以明确告知蔡福：五十两金子完全是今晚“操刀”的费用，不含其他。

蔡福的回答比李固更绝！

“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先告知李固，你现在拉着我干的这个事，第一违反法律，第二违背道德。“下民易虐”就是说老百姓好欺负，靠手中的权力干违法乱纪的事太容易了；“上苍难欺”，老天有眼，做坏事可是要遭天谴的。况且，这两句话就刻在衙门大堂正厅的戒石上，这可是对大大小小的官吏警告，你瞎我可不瞎！

看到这儿，读者或许会感叹：难得这位蔡福兄弟“一身正气”！

——慢着，注意，蔡福说这番话时可是“笑道”。这下味道全变了。

“下民易虐，上苍难欺”那两句话虽然没啥屁用，可毕竟还有那么两句，我们也不能把官法和人言都当透明吧。你倒是合适了，我呢？“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以后要是衙门换了主管，查出这事，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关键不是法律与道德，而是看开出的筹码是不是压得住。现在，我的风险跟收益完全不成比例。

李固立马儿明戏，蔡福嫌金子少！当即推出第二套方案：“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

蔡福听罢，毫不客气地揭了李固的老底，你花的钱再多也不是你的，都是你主子的。“割猫儿尾，拌猫儿饭”，用猫肉喂猫，这是无本的买卖，现在你李固拿主子的钱谋害主子，居然吝惜本钱？

——所以，再加五十两也不多。

这才三言两语，就已经讨价还价两个来回了。

蔡福此刻才干脆挑明底线：也别五十、一百了，我开个价，五百两……金子！

这就叫狮子大张口！他言道：“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

五百两金子，这可是天价巨款，是最开始出价五十两的十倍，按理说李固很难答应，可他竟然同意了。

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晚些成事。”说到这里，方才真正成交。付款收款，一气呵成。妙绝的是，李固随身携带的金子居然不是他开始说的五十两，可见他早就“打出了很多富裕”，二人的“生意”做得老道又自然。

其实，书中这里的叙述比较含糊，李固是不是真的给了蔡福五百两黄金，此处没明说，后文书也再未提及，但比一百两黄金更多是肯定的（我们姑且就算给了一百两黄金吧）。总之，李固最后的出价蔡福无法拒绝；更主要的是，蔡福当场拿到“全部现金”，而不是在事成之后。（“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

最后，蔡福抛出了一句令读者胆寒的话：“明日早来扛尸。”此时，对照前面燕青送饭的情况就明白了，反正卢俊义横竖都是个死。这就是为什么蔡福敢轻易接受李固的重金。

一条生命的价格就在这三言两语中谈妥了，书中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叙述着，就是想让读者明白，这就是那个时代衙门里的日常。

请注意，这里蔡福可不是虚与应付李固，这是实打实的交易！

在这之后，书中根本没有任何转折性叙述，例如，完全可以这样补叙一笔：蔡福告诉兄弟蔡庆，收金子意在欺骗李固，自己本心还是要放过卢俊义；哪怕是蔡福转念一想，又有了救助卢俊义的打算……不，这些都没有写，蔡福此举就是“收钱办事”，就这么简单！

第三个见蔡福的人，是梁山派来的柴进，他此行的目的是用重金保卢俊义的命，以便下一步展开营救。柴进一下子就找到关键人物蔡福，可见他对公门里的事门儿清。

蔡福回到家中，还没把李固给的金子放下，柴进就已经揭起芦帘走了进来。自报家门之后，便和盘托出此行的目的：

（卢员外）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如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

“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书中借柴进之口点明蔡福是卢俊义生与死的“关键先生”。

此时，蔡福第一反应是“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得”，没想到这么会功夫，从置身局外，白得好处，变成了跟梁山盗匪扯上干系。要说，柴进这次的礼最重，一千两黄金。一千两啊！

这礼他最不敢收，又必须收。

不收，柴进话里话外透着威胁，恐怕卢俊义没死，自己先被宰了；收，等于默认跟梁山串通。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收下这一千两黄金保险，然后再慢慢处置。后来，他跟弟弟蔡庆一商量，才横下心，一不做二不休，要用一千两黄金上下打点，保住卢俊义的性命。

这一千两黄金还真是足够宽裕，甚至连大名府知府梁中书都得到了足够的好处，对卢俊义一案的话头突然就变了，从开始不问青红皂白严加拷问，变成松松垮垮地问询，听之任之。

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细节，蔡福用来上下打点的钱都是柴进给的那一千两黄金，而李固给的金子“下落不明”了，他甚至都没跟兄弟蔡庆说起过这笔金子，看来，全被他一个人吞了（没办法，只能这么揣测了）。

在李固来说，吃了一个巨型哑巴亏，白扔了金子没任何效果；在蔡福来说，帮了大主顾的忙，还落了两笔横财。

曾有句民谣叫“吃了原告吃被告”，蔡福吞钱算是对这句民谚的具体解释了。

还有一个细节很值得玩味，蔡福遇到燕青、李固、柴进三人，分别是在刚出牢门时、回家路上的茶馆里和刚进家门。时间非常短暂，仅一个时辰（两小时），可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卢俊义的小命经历了三起三落，死死生生，如风波里的一叶小舟，上下颠簸，倾覆就在一瞬间。

什么叫草菅人命，这就叫草菅人命！人命，就浮沉在这平平常常的“交易”中。

一个牢头的下班之路，竟然是一个无辜者的生死之路。

蔡庆

最后，我们不禁要问，蔡福还能算英雄好汉吗？

其实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水浒传》最大的特色就是反映北宋末年的社会现实，所有好汉的故事都依托于真实的社会生活而存在，这段“蔡福收金”的故事也是如此。

好汉不好汉，可以放一放，借其人其事反映当时的社会弊端、暴政才是笔墨之重点。

毕竟，书中早已设定了前提，梁山好汉都是魔君转世，他们的行为都有非正义的一面。这种作恶，有些是“胎里”带来的，比如李逵的嗜杀。

更多的恶，则是时代流毒所赋予的，比如蔡福、雷横这些公门小吏身上那种唯利是图的丑恶。

备注：本文首发于《探谜水浒》专栏，修改后让读者来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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