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杞芽儿的疯狂刷屏

西岭雪

柳家的忙道：“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红楼梦》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脏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今天写菜谱前，在西周私塾大家庭的微信群里征集了一下意见，说你们点菜吧，希望我今天写什么。因为正值新春，大家应景地点了“油盐炒枸杞芽”。

于是，话题就此围绕着吃野菜展开，南京人吴蔚和扬州人王俊，一个是曹雪芹的老乡，一个长居林黛玉的第二故乡，两人都是标准食家，讲相声报菜名一样，哗啦啦刷了满屏野菜：公鸡头、母鸡头、马兰头、枸杞头、香椿头、芦蒿、茼蒿、菊花脑、野荠菜、野水芹、蒲公英、荠菜花、河蚌秧草、河豚秧草、榆钱……

我只好狼狈地承认：好吧，你们吃过的野菜比我听过的都多。那你们说说怎么做吧？

家宴最常见做法是炒鸡蛋，或是香椿涨蛋：打蛋加盐搅拌后，加入切成末的枸杞芽，平底锅放油加热后，倒入搅拌好的蛋液，小火煎熟即可。

但是蛋味盖住了野菜本有的清香，未免美中不足，所以最原始的方法还是清炒或凉拌。

枸杞芽，就是枸杞的嫩芽，又称枸杞头，明朝周履靖在《茹草编》中有段专门描写枸杞头的生花妙笔：

“枸杞头：

昨有道士揖余言，厥惟灵卉可永年。紫芝瑶草不足贵，丘中枸杞生芊芊。

摘以莹玉无瑕之手，濯以悬流瀑布之泉，但能细嚼辨深味，何以勾漏求神仙？

村人呼为甜菜头，春夏采嫩头，汤焯，盐醢拌食。”

这段文字，先诗后文，接着附注，不但将枸杞头与灵芝仙草相媲美，还清楚地写下了食用方法：先用热水焯一下，然后用油盐拌食。

这和《红楼梦》中的油盐清炒已经是异曲同工了。

探春和宝钗都是省事的人，却特特地打发小丫头去厨房另点“油盐炒枸杞芽儿”，还送了五百钱去。书中虽着墨不多，细想背后的故事却有趣味：

彼时两人共同管家理事，自然是在一起议事时到了午饭时间，便商定了一同吃饭，兴致来了，便单点了一道菜。此时初春，枸杞芽儿正当季，清火解毒。而探春是个燥脾气的，发作起来可以打王善保家的一耳刮子，连凤姐面子也不给；宝钗又是个先天热毒的，这味油盐炒枸杞芽儿正是起到了“冷香丸”的作用，为两人清肝败火，退热解毒。

细节见本性。这件小事最能体现宝钗和探春两个的为人。柳嫂子转述姑娘的话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

这口吻，一听便是宝钗的语气，最善收买人心。五百钱买了个活动广告牌，感动得柳嫂子四处宣扬：“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

书里从未写过黛玉去厨房要什么，估计以林姑娘的为人，绝不会轻易麻烦人。为吃燕窝粥，她尚且担心：“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

因为怕事，只好尽量什么也不做。但什么也不做，别人最多不说坏话，却绝不会有什么好话传出来。反不如宝钗，偶尔麻烦人一回，只要下了重赏，反而可以邀名买誉，比无所作为要好得多。这便如同老板让员工加班，然后付给一笔丰厚的加班费，反而比那些体恤下属，从不让员工超时工作的老板，要得人心得多。

这同宝钗协理大观园，颁布包干到户的新政，是一样的道理——给老妈子们找些事做，但随后可以有丰厚的收益，远比让她们闲着强。因此那些得了差使的人都来给宝钗等磕头，千恩万谢的，只恨不得替她立一块碑去。

宝钗，也就是这样凭借着众多“枸杞芽儿”的功德，一步步走向了宝二奶奶的宝座。

再说探春。“庶出”是她最大心病，无法选择的“污点”。凭借探春的学识与为人，她本可以赢得足够的尊重，为自己扬眉吐气；却只因为有个处处拆台的赵姨娘，让她越要争脸越是丢脸，这份委屈，委实难咽。

世上最痛之事莫过于此，凭你多么争强好胜，血缘出身乃是斩不断的联系，所以探春有冤无处诉。而这也正是赵姨娘惟一的把柄和最好的武器，开口“我肠子爬出来的，我怕他不成”，闭口“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惟恐众人忘了探春的身分，这不是众人踩下她的头，倒是她时时刻刻不忘了要踩下亲闺女的头。其最经典表现就是四十两埋葬银那次，回目就叫作“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明白坐实了是“愚妾”，而对待女儿的方式是“辱”。

除此之外，类似的丑剧赵姨娘是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回，再不让女儿省一点心的。就连探春给宝玉做双鞋子，赵姨娘都要四处抱怨：“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攒了一点钱托宝玉出去逛时帮她带些顽意儿，被赵姨娘听见，又有了故事，见面便抱怨艰难，责怪探春给宝玉钱，倒不给贾环使。

探春拿了五百钱去厨房点菜，本来是施恩之举，表现三小姐的大方尊重，然而赵姨娘听见了，便又来拆台，不甘心便宜了柳家的，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就连管厨房的也瞧不上，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赵姨娘大闹怡红院时，探春惊动了来，见状又是辛酸无奈，又是生气羞愤，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叹气说：“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快同我来。”

“太肯动气了”，看来，赵姨娘也该多吃几盘子油盐炒枸杞芽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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