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千古《红楼梦》，被后人评价为

“中国明清历史上的社会百科全书”。

单饮馔一项，它就带给我们多少

过屠门而大嚼的欣悦。

钟鸣鼎食的大家族

与寻常百姓共有的烟火气，

从迎接元妃的奢侈皇宴

到贵族公府的豪华家宴，

从酒楼饭店的歌妓郁酒

到街头巷尾的随意小吃。

粉脆鲜藕称“西施臂”、西瓜是天生白虎汤，

薛宝钗家的茶果子、晴雯的豆腐皮包子、

老太太赏的山药糕、史湘云做东的螃蟹宴……

可谓是应有尽有。

曹公以“食”为线，对明清美食

细腻雅致的描写引人入胜，

向后人展现了一部“舌尖上的红楼”。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中，

贾宝玉受到父亲的责罚后众人前去探望时，

挨打的宝玉向长辈撒娇提出想吃“莲叶羹”。

这味点心的做法之细致也是非常令人吃惊的。

首先必须采鲜嫩的新荷叶

洗净切碎挤出荷叶汁

作为清香原料和在面中，

然后以细银打造的凿着小小的

菊花、梅花、莲蓬、菱角等

三四十种花样的模子印出来。

再以鸡汤慢慢煨熟，

可以说是相当讲究与精细了。

百年前的大观园是一片沧海，

而这道小荷叶莲蓬上的桑田茂密如初，

那是盛满时光的汤，

迷醉了此刻。

碧纱窗下读《红楼梦》，

有时会莞尔一笑，只因书中人物的

一回头一转身、嗫一口茶饮

一碗汤唤起了我柔滑如双丝缎的回忆，

所谓共鸣是也。

比如第五十二回宝玉一大早

去贾母处请安，有小丫头用茶盘

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进来，

宝玉喝了两口。

莲子红枣儿汤并非贵物，

但宝玉喝的建莲产于福建建宁，

在三大名莲“湘莲、建莲、宣莲”

中亦是拔尖的。

做这种汤相当费事，

主要是莲子不好对付，

干莲子泡开就要２０分钟样子，

将莲子用文火煨烂又得两三个小时。

如果说小荷叶莲蓬汤里

漂浮的是黛玉的影子，

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里隐现的

是湘云的影子，那么颇具邻家女孩气质的

莲子汤里仿佛依稀照出的，

就是袭人、晴雯等一干大丫头们的身影了。

莲子汤确实可人，

红枣颗颗饱满殷红，莲子通体洁白，

碗里的汤呈晶莹的琥珀色，

喝一口心里甜润润的熨贴异常，

让人想起“绸缪”一类柔情深种的语词。

刘姥姥进大观园，

可谓《红楼梦》里的名场面之一，

即便没读过原作，也肯定听人说起过故事。

乡下来的穷亲戚刘姥姥

在大观园惹出来一堆笑话，其中之一便是吃。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

凤姐奉贾母之命，挟了些茄鮝给刘姥姥吃，

刘姥姥吃了说：

“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

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

“茄鲞”是《红楼梦》中写得最为详实的一道菜，

也难怪刘姥姥不信那是茄子的滋味，

看看凤姐对茄鲞做法的讲解，

隔着纸页似乎都能闻见香味儿——

“鲞”，即是剖开晾干的鱼干，

如“牛肉鲞”、“笋鲞”等，

都是腌醋成干的片状物。

“茄鲞”，当是切成片状腌醋的茄子干。

把才摘下来的茄子去皮，

只要净肉，切成碎丁，用鸡油炸，

再用鸡肉脯合着香菌、新笋、蘑菇、

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切成丁，

用鸡汤煨干，拿香油一收，

外加糯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

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的剥了皮的山鸡肉

或者鸡的腱子肉一拌就成了。

工艺之复杂精致令刘姥姥啧啧称奇。

在那个年代，贵族与平民的物质生活间，

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两个世界的人着实难以互相理解，

也难怪刘姥姥会“洋相百出”。

但凡是铁杆的红迷朋友，

差不多都难忘《红楼梦》第六十二回

怡红院小丫头芳官食用的

两菜一汤，一份主食和一道餐后甜点。

我至今能背那一段活色生香的文字：

“……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

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

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

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

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粳稻米饭。"

念一遍都觉口齿噙香的，

遑论真的亲近它们直接感受它们的婉丽呢？

尤其是里面的胭脂鹅脯，

无端有种娇艳的风韵。

首先让人想起鹅蛋，

鹅蛋一样白腻的皮肤。

淡妆的红颜，本来已经够娇丽，

只是因为要见心坎儿上的人，

不免对着菱花镜紧紧张张再妆扮一番……

滋味亦是不俗。据说它的做法是

取广东清远鹅一只，治净后用盐腌过，

放入锅中加水、盐、绍酒、

葱姜、桂叶、苹果等调；

将熟鹅捞起，取鹅胸前的两块肉

即鹅脯重新置入锅中，

再撒上高汤、白糖、蜂蜜、

香油等配料，文火焖一会儿便成，

因熟鹅脯呈晕红色，便取名叫胭脂鹅脯。

古人以《汉书》下酒觉得滋味无穷、

豪气干云，而我却常常遐想，

用《红楼梦》里那一碟腌的

胭脂鹅脯佐酒，只怕更添风流。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到，

众人起诗社烤鹿肉的情景。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

“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

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

撑病了不与我相干。

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

宝玉笑道：“没有的事，

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

只见老婆们拿了铁炉，铁叉，

铁丝蒙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

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

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

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

吃了酒才有诗。

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

烤鹿肉鲜嫩味美，香气四溢，

食而不腻，引人食欲，

故贾府上自老祖宗贾母，

下至仆妇都喜欢吃鹿肉。

“红楼菜”中列有“清炖鹿肉”、

“红烧鹿肉”都是较好的作法。

这一回湘云说的“这个”便是

她在芦雪广与宝玉一起烤的鹿肉，

这一举动吸引了探春、宝钗、宝琴等姐妹，

大家凑到一起大吃大嚼起来，

致使林黛玉讥讽她们像一群“花子”，

也让湘云顶回了一句

符合她心性脾气的“是真名士自风流”。

《红楼梦》第八回里，出现了一道宝

玉送给晴雯的小吃一豆腐皮包子。

原文写道：

＂宝玉笑道：‘好啊！这么早就睡了。’

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边吃早饭，

有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

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要了，

只说我上吃，叫人送来的。

你可见了没有？’”

豆腐皮来源于豆浆上结的那层皮，

晾干后有点像黄色油纸。

在扬州、泰州一带，也有把这叫“浆皮”的。

最好的浆皮煮到汤里，

会呈现出乳白略带一点黄的状态，

薄薄的一层，富含丰富的蛋白质。

这在古代，是极为重要的营养来源。

豆腐皮包子，顾名思义，

外边儿就是这样的浆皮。

内馅则由金针菇、木耳、青菜、

香菇、猪肉、鸡肉、虾仁，

加上油、盐、姜丝、糖、麻油组成。

包好后，像纸包一样

折成四折再用蛋清封住口，

放逬蒸屉蒸熟，待开盖后，

香气会扑鼻而来。

小小一道豆腐皮包子，

竟然含有８样主要材料和至少５种调料，

也难怪能成为清代的贡品。

在清宫御膳档案中，

就有关于豆腐皮包子的文字记录。

《红楼梦》第八回写道：

宝黛二人探望病中的宝钗，

相遇薛姨妈处。

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

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

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

吃了半碗碧粳粥。

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

又酽酽地沏上茶来大家吃了。

薛姨妈方放了心。

酸笋生长于西南，

在交通尚不发达的古代，

这种食材不仅京城里难以一见，

即便是在江南不可多得。

此处薛姨妈能用这般稀有汤饮

来款待宝玉，不知是说明

她对宝玉格外喜爱，还是

从点滴处为了她女儿薛宝钗的

“金玉良缘”保驾护航。

但无论如何，

这碗鲜美的酸笋鸡皮汤

倒是解了宝玉在黛玉的教唆下

多喝的那几杯酒。

小小一方梨香院，竟在这一碗一筷间

藏尽了这些人物各自的心事。

《红楼梦》第七十五回中，

秋夜宴上王夫人为贾母准备的一道菜

一一椒油莼產酱，更教人大跌眼镜。

一个年过古稀、颐养天年的老太太

竟然偏爱莼產酱！

还有，那个成天只会

谈论家务人情的王夫人

竟也懂得莼產酱的好处，

知道老太太好这一口，

一早就备下了专等着老太太来点它，

真是大大出人意表！

莼齑，莼產，那是

多么风雅的一道诗菜啊。

很多人都记得西晋诗人张翰

因见秋风起，而苦苦思念家乡

莼羹鲈鱼脍的典故。

据说清末重臣左宗棠

亦是莼菜的追捧者，

左调任新疆后，胡雪岩

为报左知遇之恩，曾将新鲜莼菜

用棉纸、丝绸层层包裹后

专门托人送往新疆。

產，指切碎的腌菜，

也与文人颇有缘分，

范仲淹曾作过一篇轻松搞笑的《產赋》：

“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

措大口中，嚼出宫、商、徵、羽”

一一我的意思是说，像贾母

这样养尊处优的老太太，

平日里好个什么野鸡崽子汤、

杏仁茶之类也就罢了，

怎么又突然爱起诗意缤纷的

莼產酱来，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油莼產酱的做法是将新鲜莼菜切碎了，

拌上盐粒姜末葱末椒油等

精心腌制而成。

王夫人能够轻车熟路地为贾母

备下这样一道她老人家

十分钟爱的素菜美食，

贾母无疑是喜悦的。

老太太不大待见二儿媳邢夫人，

对姨奶奶赵姨娘、周姨娘等人

更是视而不见，我总疑心，

只怕这与她们不了解老太太口味，

不懂得预备莼產酱之类诗菜也大有关系。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写道：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

也打着伞提着灯，送来一包

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书里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

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

黛玉道：“回去说‘费心’。”

这是一种白色的

拌有冰片在内的糖。

梅片，又称龙脑冰片、

梅花片脑（《夷坚志》）冰片，

它是龙脑香树脂的加工品，

呈半透明块状、片状和颗粒状的结晶，

故云“洁粉雪花”。

薛家在那时虽已衰败，

薛宝钗的哥哥也是个不争气纨绔子弟，

但到底是皇商，从这包古时进口业

不发达却能搞到的“洋糖”来看，

家境还是比寄人篱下、

父亲遗产又去向不明的黛玉要殷实许多。

中国人的生活讲究柴米油盐酱醋茶。

茶虽并非生活刚需，

却在日常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

中国人种茶、饮茶、爱茶，提到茶，

几乎人人都能说道说道。

《红楼梦》里，自然也少不了茶的影子。

《红楼梦》中有三大名茶，

枫露茶、暹罗茶和体己茶。

枫露茶第一个登场。

依旧是第八回：

“宝玉吃了半盏，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

问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枫露茶，

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

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

枫露茶具体是什么茶已难以考据，

学者们根据贾宝玉的描述——

早起沏的茶，晚饭后想了起来，

还说泡几次才会出颜色，

推测应是普洱一类的黑茶。

这类茶，有促进消化、温养脾胃的功效。

要知道普洱产自云南地区，

尽管有著名的茶马古道，

但运力有限，因此在当时，

它非常名责。

在清代时，普洱也是贡品级单品。

《红楼梦》里的枫露茶

不仅是责族生活的组成，

还是人物命运的载体。

脂砚斋最先对此点评，

说“枫露茶”与“千红一窟”遥映。

“枫”是红色，“露”是朝露。

太虚幻境里“千红一窟”茶为仙茗，

对应人间则是“枫露茶”。

“千红一窟”寓意是“哭”，

“枫露茶”对应的也是“哭茶”！

因此，许多人将

枫露茶与晴雯的命运挂上了钩。

晴雯死后，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祭奠时，

再次提到了这杯“枫露茶”。

他如此写道：“谨以群花之蕊，

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

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

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

一部盛世巨作，一个庞大的家族，

热热闹闹欢声笑语，

最终抵不过曲终筵散各奔东西。

盛况终会凋零，富贵随风消逝，

情深的抱恨离世，悟透的飘然而去……

只剩下满纸的美食香气，

弥留在世间许久未散。

盛世幻景空有色，人间春梦了无痕。

但对于吃喝的执着，

却成了最熨帖的一部分，

清醒与矛盾之间，

食物便是那一浇块垒的媒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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