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牛号

日本茶道是

五月五日的菖蒲,过了秋冬以后,发白变枯走了样儿的,将其拉拆折断,没想到当时的香气依旧飘荡于四周,真是有情味。

熏染过香料的衣物,经历过昨日前日,到今日取来穿着在身上,竟然还有余香残留。

这是《枕草子》中几句关于熏香的文字,寥寥语句,似打开了一幅平安贵族生活的画卷,有景,有声,还有香。作者清少纳言,是歌人(和歌诗人)清原家的女儿,伺奉一条天皇的后宫藤原道隆之女定子。公元1000年,京都迁都平城京二百余年,藤原家的摄政政治日趋成熟,平安朝的宫廷处处可见藤原家女儿们清雅而耽美的情趣。真绢和服上馥郁的熏香,《法华经》的勤行诵经声,如隔纸传来……

土佐光则 源氏物语画帖“梅枝”纸本设色 〔日〕德川美术馆藏

追溯日本香文化的记载,始于公元595年。《日本书纪》载:“推古天皇三年夏四月,‘沉水漂着于淡路岛’。岛民将其作为薪柴烧之,奇香远逸,故献上朝廷。时圣德太子博识,辨认出此为沉水香木。”而在更早的公元538年,佛教及其仪轨已传入日本。当时圣德太子潜心钻研佛教,对沉香一物的了解,也许得于此。

佛前供奉常有供香、花、灯。法隆寺所流传的玉虫厨子,腰板上绘有舍利供养图,图中央供有金色的舍利容器——五足炉中,熏烟袅袅升起,左右僧人手持带柄香炉趺坐。这便是日本较早期的供香图。

玉虫厨子 体高2.33米〔日〕法隆寺藏

三重县四天王寺仍保存着一尊圣德太子孝养像,太子手持香炉供香,为其父用明天皇祈愿病气平愈。自6世纪以来,人们认为香可上通神明,这种寺院的香供养成为日本香文化的脉络,而宗教生活也逐渐融为贵族阶层生活的一部分。衣食起居时,平安贵族开始在室内焚香,以祛秽气。

他们所喜好的熏物,古来有六种,其中梅花、荷叶、菊花、落叶对应春夏秋冬使用,另有四季通用的黑方、伺从(二者为香的名字)。与《枕草子》诞生于同一时代的《源氏物语》中,源氏所使用的香便是以“梅花”为基调,根据自己的品位来调和,香味玄妙之所在,无人堪比。在男女不能同席的时代,人们走过时随风带过的香味被称为“君之追风”。故事里,空蝉闻香识得源氏又一次翩然而至,对于身份悬殊的源氏的求爱匆匆留下了一件薄衣,蝉蜕般的逃离,聪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无奈和矜持,由此得名“空蝉”。此章应是对合香熏物最好的诠释吧,这一刻,比起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更能拨动人们细腻的心灵。

从平安至镰仓、室町时代,中国也发生了宋、金、元、明的时代更迭。镰仓时代自宋禅宗传入日本,那时禅苑清规中规定了空焚香木,而不再是多种香料调配的合香。第八代足利义政将军时代的《君台观左右帐记》中,描绘了供香、花、灯的三具足。香供养的雕漆盒子、禅院茶礼中天目茶碗的陈列仪轨,皆为“唐物”,可见中国舶来品至上的价值观。文化人的“唐物”崇拜,禅宗的哲学,净土的平等感,京都和市(位于日本的一个城市)萌芽的城市自治意识,长年战乱带来的无常,在这个新时代被捻到了一起。足利义政将军的近侍和同时代的人物中,有三条西实隆、志野宗信、池坊专应、村田珠光。他们在连歌聚会的会所焚香、插花、饮茶的情趣生活,促成了“东山文化”的开花,也成为后世日本香道、花道、茶道的滥觞。

足利尊氏(1305—1358,室町幕府的第一代征夷大将军)的亲信佐佐木道誉嗜香如命,他生前共搜集了一百七十余种名香。之后足利义政将军时期,继续命侧近的文化人进行香木的鉴定和分类。义政将军的兵学师范志野三郎左卫门宗信,师从当时宫廷香所的执掌人三条西实隆。宗信按照香木舶来的地区或产地分类,同时又根据其香味的表现分为苦、甘、咸、酸、辛五味,故有“六国五味”之称。《六国列香之辨》中做了如下释义:

伽罗:梵文kara是黑色之意,产在越南。是沉香中的上品。气偏苦味,优雅如宫中人。

罗国:暹罗,即今天的泰国。香气似白檀,苦味为主,有武士之气。

真那伽:产于马来半岛。香味轻盈艳丽,属僻有。如心怀幽怨的女子。

真南蛮:产于印度西南部马拉巴尔海岸。味甘,油性大,看银叶可辨。

佐曾罗 :产地不明,香味冷冽、酸涩。有自然且轻淡的余香。譬如僧人。

寸门多罗:产于苏门答腊。味偏酸,香气有近似伽罗之处,却不及伽罗上品。

六国五味

16世纪初,三条西实隆(1455—1537,为宗信老师)归纳出了66种名香;其后志野宗信(1445—1523)又整理为61种名香:

法隆寺、东大寺(兰奢待)、逍遥、三芳野、红尘、枯木、中川、法华经、庐橘、八桥、园成寺、似、不二之烟、菖蒲、般若、鹧鸪斑、青梅、杨贵妃、飞梅、种岛、标、月、田、红叶の贺、斜月、白梅、千鸟、法华、腊梅、八重垣、花宴、花之雪、名月、贺、兰子、卓、橘、花散里、丹霞、花形见、上薰、须磨、明石、十五夜、邻家、夕雨、手枕、有明、云井、红、泊濑、寒梅、二叶、早梅、霜夜、七夕、寝觉、东云、薄红、薄云、上马。

足利义政将军曾在春日大社拜祭的归途中,内览了东大寺正仓院,切下了一片闻名于天下的“兰奢待”黄熟香,借此风雅地夸示自己的权力。黄熟香为光明皇后于天平胜宝八年(756),在圣武帝驾崩后,将其遗爱品,送入东大寺的正仓院秘藏之品,是皇权的象征。而足利义政将军万万不会想到,几十年后,贵族没落,武士抬头,尾张国的武将织田信长布武天下,为逼迫市交出铁炮武具,用武力打开正仓院,效仿义政将军,切下两片黄熟香,令东大寺“大山鸣动”,仓皇失色。这是一代茶头千利休的徒弟山上宗二,一路伴随织田信长至奈良的多闻山城时写下的日记,即著名的茶史数据《山上宗二记》。

同时代的茶会记载《松屋会记》中,天文十一年(1542)四月八日,松屋久政应邀赴妙印道安茶会时,“床置香炉,立布袋香盒”,同弘治二年(1556)十二月二十日“勝手ヨリ(中略)香炉香合出テ香アリ”。香炉和香盒在茶室中的应用可窥一斑。豪商茶人神谷宗湛留下的茶会记《宗湛日记》(1586—1613)中有“文禄二年(1593)正月十九日‘炭斗へウタン堆朱ノ香盒’”,首次出现了炭斗一词。炭斗是烧水添炭时盛炭的容器,通常是工艺精湛的竹编篮。茶道发展至安土桃山时代,香炉和香盒不再只是装饰于床龛、书院,开始在添炭中作为焚香容器登场。

长谷川等伯 千利休画像〔日〕表千家藏

中世至近世的各种茶会记载中,不仅出现了如“堆主、堆黑、存星、螺钿”这样的“唐物”,更有“香盒今烧”的记载。这里的“今烧”,是区别于唐物的黄濑户烧、志野烧、伊贺、备前、织部、信乐等和制的陶器。观其外形,这些香盒比佛教中供香的香炉、室町时代室礼装饰的香盒要小很多,样式也多显拙朴。

去年热映的电影《利休之死》中,有一只绿釉高丽香盒登场。这只香盒里,装的是茶人千利休沉重而凄厉的秘密。它于利休,是可睹物思人的慰藉,又似一个永不能结痂的伤口,隐隐作痛。利休一生怀藏,至死都不曾放手……这些小件的香盒,在工艺上未必有多少匠心,但在经年使用之后,历经世纪的繁华和战乱,共同经历了主人鲜活的生命。有的是家传的珍宝,有的是茶人的遗爱,有的甚至成为战事的原罪。它不单单只是一件器物,而是一个时代风霜的见证,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青瓷千鸟香炉千利休曾使用〔日〕德川美术馆藏

沿袭中世纪以来的仪轨,至江户时代逐渐确立起茶道的添香、添炭礼法。原本作为佛教供香用的香炉或闻香炉,在茶室内仍有使用,不过仅限于床龛上悬挂神号,或佛号的本尊、利休居士像,或天皇的御宸翰的时候。主客入茶席,见席中有焚香炉时,应告知其他客人,以下各位从躏口膝行进入茶室,都应分别关门,以免香气外溢。

更多的茶席用香,按季节分为炉香(每年11月至次年4月)和风炉香(每年5月至10月)。炉香使用合香,也叫炼香,是一种由沉香、麝香、贝香、安息香等用蜜调和炼制而成的香丸。盛放合香,多用陶瓷质地的香盒。在使用地炉的季节,客人入茶席之前,主人会在炉中湿灰下埋三粒香丸。放入火种炭之后,遇热的香丸散发淡淡幽香,此香为等待客人到来之用,故名“待香”。当客人推开茶室躏口的拉门,迎面沐香,清幽而澄澈,是茶事中最初的曼妙记忆吧。

香道具一组

初炭过程中会正式取香盒中的香丸添香。各家古老的香堂,都会有家传的调香方,其香气既有不同流派家元的流仪偏好,又有不同季节的意趣。主人在添炭之后会报上香铭,让人联想起平安贵族优雅有致的调香,还有悄然而至的四季变换,可谓添香的点睛之笔。当炭火点点燃起,照亮炉内四壁,阴翳的湿灰炉中亮起一点猩猩红。茶席的前席之阴与后席之阳的转换,作为浓茶的序曲,在一缕沁人的香袅中展开……

为点薄茶要添后炭,其中仍有添香的过程。茶道尽量避免重复,添后炭不再使用香盒,而是将香丸直接置于灰匙之上,十分洒脱,也别有一番风情。此时前席的初炭已烧得渐蒙白灰,炉中也香销殆尽。添完炭,当匙中的香丸缓缓滑落入炉火,席中又一次充满了馥郁的芬芳。这种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瞬息变化,仿佛提醒人们洞见万物的本性,不可执着贪恋。

与此相对,风炉香只使用白檀香片。香盒中置有三片白檀,初炭添香时一片置于胴炭之上,一片置于热灰中,香气的散发有短暂的时间间隔。第三片则留于香盒之中。客人在添炭结束之后请求欣赏香盒,此时客人借着香盒,依然隐隐可以闻到白檀悠远而枯淡的残香。

10月是茶道风炉季的最后一月,又称“名残月”,即为一个季节的余韵、余音之意,有不舍和依恋之情。本月用香不再拘泥于白檀片,可以收集风炉季中使用过留下的沉香碎片,合用为“寄香”或浸泡蜂蜜做成“渍干香”。与此相呼应,茶具可以用破口的风炉、金缮残缺的茶碗,灰可用熏黑的藁灰,茶席的插花可以多至九种,也可以用破叶。茶道中“佗、寂”的意趣,在这个月份最可淋漓尽致地挥洒。在这些不完美甚至是凄切荒凉的组合中,当炭火燃起,室内弥漫开蜜渍的香,似曾相识,又多一点点甜。人们开始感怀盛夏时的记忆,又期待着橙黄橘绿时开地炉的那一天。

各种形状的香盒

茶道中的用香,不得不提的还有“茶道七事式”。七事式源于禅宗之“七事随身”。禅宗提倡“不立文字”,然而禅师上堂说法、引述历代祖师或前人公案、撰写“颂古”诗偈,以及弟子集编语录等,皆不能不用文字,所以又“不离文字”。禅宗进入宋代后臻于极盛,公案、语录和评唱等各种形式的文字禅,盛行于各地丛林之中。圆悟克勤的《碧岩录》,基于云门宗禅僧雪窦重显的《颂古百则》编成,是宋代具有代表性的文字禅著作,曾流行一时。日本道元禅师(1200—1253)最早将此书传入日本。《碧岩录》第十五则中有“具七事随身可以同生同死”,

大智实统的《碧岩录种电钞》将其注释为“内七事与外七事”。

内七事:大机大用、机辩迅速、语句妙灵、杀活机锋、博学广览、鉴觉不昧、显隐自在。

外七事:挂杖、拂子、禅板、几案、如意、竹篦、木蛇(修禅时实际外用的道具)。

茶道里千家的第八代家元又玄斋一灯宗室居士,是伟大的中兴之祖,参禅于大德寺无学宗衍(1720—1791,江户后期临济宗禅师,大德寺第378世)禅师。处处以禅机入茶,以立茶道的正统。时值德川中期,为重新确立茶道的本来面目,与长兄表千家第七代如心斋一起创立了茶道七事式,旨在为当时的茶道界正风。此七事名为:花月、且座、回炭、回花、茶香服、一二三、员茶。无学宗衍禅师为此七事作了如下偈颂:

花月 互换机锋看子细

且座 是法住法位

回炭 端的底看渐

回花 色即是空凝思量即背

茶香服 干古干今裁断舌头始可知真味

一二三 修证即不无污染不得

员茶 老倒疏慵无事日

闲眠高卧对青山

这些偈颂,时时警醒修习茶道之人,禅机锋芒锐利的瞬间,是花月中移步换影的真谛,应时时钻研,茶非游非艺,悟得一味清净法喜的禅悦,是为修茶之究极。

志野流香席“松隐轩”

之后的历代家元又连续创立了“花寄之式、仙游之式、雪月花之式、法磨之式、三友之式、唱和之式”,七事式的内容日臻完善。以七事式中闻香花月为例。一席一主四客共五人。主人选取三种写有香铭的香包置于重香盒中备选。五人从折据(一种纸盒)中,依次抽牌选出点茶的初花和出香的“月”。“月”从香盒中选取其中一种焚香。香炉从主客依次送出,香包紧随其后。众客人闻香之后依次查看香包上的香铭。出香者“月”最后闻香,并把香盆装饰于茶室床龛或侧面书院内。闻香之后,五人再轮流抽牌点薄茶品饮三回,最后主人端上文台和重砚台,众客人研墨写下和歌,或俳句,或诗歌,由主人书写“香付花月之记”。

香付花月最接近香道的做法,得益于香道志野流第九代葆光斋宗先,也参禅于无学宗衍门下。此外,里千家第十一代玄玄斋宗匠创立了仙游之式,一席中用重香盒和志野袋分别出香两种。十三代圆能斋创有三友之式(即茶、花、香),第十四代淡淡斋宗匠又创有唱和之式。无一不是茶、花、香、书四道交融的风流雅事。花月一席五人,每人的做法和顺序视抽取的牌而定。因此同席者要娴熟至异体同心的境地才能顺利完成。茶道中有“花月百回朦胧月”之说,比喻花月做法变化之多端,就算是练习一百次,也仍旧像春夜的朦胧月般模糊不清,不可捉摸。

游女闻香图 宫川长春 〔日〕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如上种种,茶道中的用香,仿佛已经有了明晰的仪轨,然而因人、因事、应季举办的茶事,没有一席会按照仪轨或者预想的那样发生。茶会来客中如果有香道名人,带有六国五味的名香,此时自然不必拘泥于焚白檀片。而何时出沉香,何时焚白檀的顺序安排,又十分考验茶人的阅历和经验。

安土桃山时代大德寺的春屋宗园和尚留有墨迹“佛见明星悟道未审承谁恩力”。佛陀当年五月月圆之夜,于菩提树下夜睹明星而觉悟人生宇宙的真理,不知道这是受了谁的恩德之力?这是禅宗的参话头,本不可意解。《维摩诘经》中说:“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一则公案,各自悟入。”香在茶道中的应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一尘不染的茶室,缕缕香袅,转瞬即逝,从形走向神的无言静美。时光煮雨,世事如过眼香云,从来世间的最美好,永远是于意有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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