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牛号

看美食大电影

首先,我愿撤掉“美食”二字,仅用“食”。谁说食一定是美的?香港人在这一点上就老练圆滑得多,只说食肆、食家,而究竟美不美,你自己吃过后再做判断。那叫“食电影”?呵,不妥不妥。还是该恭恭毕毕地称“饮食”——food and drink,不倾不倚,四平八稳,很中国!

但“饮食电影”究竟为什么能自成一类?它有什么可看、好看的?或者套用雷蒙德·卡佛(Ramond Carver)和他的追随者村上春树爱用的那个句式问一句:当我们观看饮食电影时,我们在看什么?

答案极有可能是五花八门的,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我能想象到)甚至会一如既往地站出来,质疑到底有没有“饮食电影”一回事?可这样辩论下去似乎就太没意思了,我就全当它有,不好意思!据我所闻,有人是把饮食电影当作普通的剧情和故事片看,有的则为了一饱口(眼)福或者窥探到点什么做菜的撇步窍门。对于前者,本无可厚非,但这样毕竟少了许多乐趣,也把食物在电影里的角色想得太轻了;对于后者,结果大概永远是徒劳的。一来,大多数饮食电影里真正出现美食的场景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得可怜,不足以满足任何眼欲;二来,电影中就算拍摄到一道菜的制作过程,也是一笔带过,绝比不上烹饪节目里的细致、详尽。那么为什么还要看这样的电影?就我自己而言,理由有三,是为了从一个侧面了解和观察:1)关于饮食的书写;2)学术中的饮食;以及3)饮食的“文化”。

关于饮食的书写

最近,我关心的其中一个问题就是,饮食究竟还能怎么写?太多人已用不同的体裁写过了:小说、传记、散文、诗等等;角度和侧重也各异,实用的菜谱、尖刻的评论、个人回忆以及科普作品都有。这本来是在探讨食品与文学、文本之间的关系时才需要提出的问题,但是如果你同我一样把电影看作文学的某种延伸的话,银幕上呈现的那些酒、肉、饭、菜以及将它们串联起来的情节就会变得有趣起来——揭示出许多文学不曾表现过或者未能充分表现的主题和面向。那么,一个有关食物的故事该怎么讲、能怎么讲呢?

一部好看的饮食电影似乎少不了我们所熟悉的亲、友、爱三情,虽然在不同的故事里它们各有轻重、详略不一。当代的饮食电影似乎是越来越有意地要把这三者(或者其中任意两者)糅合在一起,以丰富感情线索,增加叙事的层次,进而制造出某种让人纠结的复杂情绪,以及令人回味的深度。拿华语界其中一部最重要的饮食电影《饮食男女》(1994)来说,李安在当中讲述了一位台湾老国厨朱师傅(郎雄 饰)和他的三个女儿相扶相伴的故事。虽然女儿们相继恋爱、成家或离家,可每周日回来陪父亲吃饭是雷打不断的“仪式”。片中的女儿们都有着看似炽烈的爱情,这成为电影的亮点和主线,但爱情的小旋律最终还是融入了家庭聚餐的亲情大旋律中。而在片尾,始终以他人为重的朱师傅也“自私”了一回,瞒着女儿们和邻居锦荣(张艾嘉 饰)相好,使友情和爱情颠倒,这着实展现了一番“李安式”的幽默。

不过很多时候,这“三情”并不容易同时出现在一部电影里,是因为篇幅容量的问题,或者编剧、导演们不认为复杂的情感关系会给电影增加更多戏剧效果和看点。《美味情缘》(No Reservations)(2007)就是这样一部相对简单、直接的影片。由泽塔·琼斯饰演的凯特是纽约一间餐厅的大厨,工作狂。她的姐姐突然在一次车祸意外中离逝,留下年幼的女儿只能由她来照顾,但她跟小女孩相处得并不顺利。这时出现了一位生性浪漫而且厨艺出众的意大利厨师尼克,凯特本来对他并无好感,甚至充满敌意。但因为他知道如何用食物逗小女孩开心,凯特才渐渐接受并且和他走到了一起。在片中,亲情和爱情是推动故事前进的两条线索,但友情这个角度却并不明显,或者隐秘地混杂在这两者中,并未剥离出来。到此,我们可以先得出一个结论,即在电影的框架下,一个有关食物的故事从不局限在食物本身,而是扩展出各种关系、感情,甚至感觉、记忆。在这一点上,《地中海厨娘》(Dieta mediterránea)(2009)可谓做到了极致;其中所交错、融合的“三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故事就以回忆的口吻开始,讲述了女主角索菲亚的父母如何生下她并且让她在自家经营的小餐馆里长大。索菲亚的厨艺天赋异禀,因此得到了镇上一家餐厅的经理法兰克的赏识(当然这种“赏识”绝不仅在厨艺方面);同时索菲亚也和自己的初恋男友东尼关系稳定。经过一番争斗,两个男人最终决定共同为索菲亚的梦想——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大厨——而努力。令人意外的是,在这个三角关系里,法兰克和东尼之间也出现了超越朋友、兄弟的同志情感。电影里亲情、友情、爱情相互纠缠,肢体、感觉、记忆、梦想也常常交织在一起,而所有这一切的原点和终点只有一个——食物。

学术中的饮食

“爱吃就是爱吃,爱电影就是爱电影,与学术有什么干系?”一定有人如此问道。的确,饮食听起来太不像一门学问了,起码跟我们想象中那些需要闭门苦读的哲学、神学、数学差距太远。再者,吃是每个人的日常经验,你不想吃都不成。因此,所有人都应该和欧阳应霁一样——天生是饭人;因此,所有人对饮食也都有发言权。然而,食品又确确实实是个专业——营养学、食品工程、食品安全……我自己的兴趣与知识积累则在于饮食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food)。

坦白讲,所谓的“饮食人类学”,不是“人类饮食学”或者“人类的饮食”。它的研究重点多数情况下并不在食品本身,人类学家是借由饮食这一领域(角度),来解决本学科内长期关心的历史、文化、社会等问题。在这一点上,香港中文大学的张展鸿教授曾做过很好的归纳,他说:饮食人类学“不仅力图推广有关世界上不同地区饮食文化的知识,而且试图通过探讨阶级、自身认同、记忆、全球化等理论层面上的问题,推动人类学的调查研究”(《人类学》,2008,p.240)。你也许觉得这些字眼太冰冷,太枯燥,和朋友间平常津津乐道的“吃货话题”相去甚远,但大概正是因为我们跟吃的关系太近,才让我们看不清它究竟为我们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其实,学术中的饮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毕竟研究的是吃,而吃的背后是人。饮食电影里就表现和反映了许多够得上学术思考和探讨的主题。我们还是再次回到李安的《饮食男女》。李安或许是华人世界里最国际化也最早国际化的导演。这一点在其中一本研究他的专著《看懂李安》(柯玮妮,2012,山东人民出版社)里被反复提及。在《饮食男女》里,多位主角都有所谓的“国际视野”。比如朱师傅的二女儿家倩在航空公司工作,曾有机会被调往阿姆斯特丹独掌一方;与她短暂生情的李凯(赵文瑄 饰)是美国海归;而三女儿家宁婚前曾在一间西式快餐店打工(注:台湾第一家麦当劳开业于1984年)。不过,虽然演员设置国际化,但影片中出现的食物却清一色都是中国菜,而且是大菜、名菜。朱师傅这个角色更是被设定为台北圆山饭店的国厨,服务过蒋介石、蒋经国先生以及李登辉。

《饮食男女》上映于1994年。而将近20年后,导演曹瑞源又拍摄了一部《饮食男女2——好远又好近》(2012)。如果将这两部《饮食男女》作对比,就会发现许多有趣并且耐人寻味的变化——关乎电影本身,也关乎饮食生态。首先,国际视野更浓了:其中有位西方人,虽然充当的是配角,但传达出强烈的有关地位、品味方面的符号信息;影片的主要拍摄地移师大陆,演员方面也是两岸皆有。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台湾近几年来的政治和文化气候。第二,饮食的呈现(representation)出现了多元化的倾向:如果说20年前的《饮食男女》是在向“精深博大”的中华饮食致敬的话,那么如今的这部则是饮食全球化的一场狂欢。里面出现的不再仅是红烧肉、烤鸭、涮羊肉、红烧划水,也有日本料理(或者起码是日本料理的理念与元素)。焦桐先生曾指出,当今的台湾饮食有三大源流:一是传统的中式烹饪,二是日本料理,三是美式快餐。虽然这一论断未免有欠分析与解释,但它已经证明了,台湾的饮食从来便不是单一、孤立的;只是因为在某些历史时期,原本多元化的饮食习惯被特定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形态所压抑,致使它们无法被大多数人看见。其实,台湾有的早已不只是全球化(globalisation),同时也是本土化(localisation)。小吃“棺材板”在我看来是最好的证据。原本是为了讨好当年驻扎在台的美国大兵而把扎实的馅料装进吐司里,后来竟成了受大众欢迎的庶民美食。这是“西食”被改良并且充分融入当地社会的绝好范例。正如哈佛的饮食人类学家詹姆斯·华生(James Watson)所强调的那样,从来就没有从“西”到“东”单向的国际化,国际化的同时一定伴随着本土化。

此外,在新的《饮食男女2》里还能发现一些时髦的新话语(discourse),譬如素食、“简单美”以及记忆。不同于李安在《饮食男女》中所表现的大鱼大肉、饕餮盛宴,曹瑞源所拍摄的完全是一个围绕着素食而展开的故事。不论其灵感是来源于中国传统的养身之道,还是再次风靡西方的素食潮流,我们都能从中窥见20年来饮食界的发展趋势,以及人们对“吃”的看法的转变。所谓“简单美”当然也包括在这个趋势里面。就饮食电影而言,日本人对此的贡献似乎最大(下一部分会再谈)。而在《饮食男女2》的最后,打动人心的不是什么名贵珍馐,而是一道普普通通的菜,蕴含青春、初恋、回忆。

饮食电影另一个值得关注的动向是,它们正在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人文学科中热门的有关同性(homosexuality)与性别(gender)的讨论。已有多部电影展现和反映了相关的内容。除了之前提过的《地中海厨娘》,还有《海南鸡饭》(2004)、 《喜宴》(1993)、《吐司》(Toast)(2000)等等。《海南鸡饭》讲述的是一位母亲和她的三个同性恋儿子之间的亲情故事。张艾嘉所扮演的母亲珍在新加坡经营着一家老字号海南鸡饭餐厅,生意兴隆。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在影片开头的时候就几乎已经是“出柜”了的同志,而她的一切努力是为了防止小儿子也“重蹈覆辙”,虽然最终并未如所愿。不过,在和儿子以及他们的同志朋友接触的过程中,她渐渐放下了戒心,消除了对这一群体的偏见。而影片的结尾告诉我们,性取向的不同并不一定会妨碍或阻断与家人的关系,珍妈和他的儿子们依然相亲如故。这一点的达成,除了相互的理解,也与始终维系着一家人情感的海南鸡饭密不可分。此番情节处理,与之前谈过的《饮食男女》可以说颇为相似。李安的《喜宴》通常来说并不会被归为饮食电影,但其实它拥有许多饮食电影的元素。故事的核心和高潮是一场中式的婚宴,就算从这个意义上说,影片也该算是一次对中国婚俗、宴会形式的展示。当然,电影里最引人兴趣的还是伟同(赵文瑄 饰)、赛门与葳葳(高金素梅 饰)之间的三角关系。与《地中海厨娘》相似,影片是以圆满(或者妥协之后的圆满)的结局收场,展现了化解同性与家庭以及同性之间的矛盾的可能性。同样包含同性主题的还有英国名厨Nigel Slater的传记电影《吐司》。Nigel所成长的家庭是许多战后的英国家庭的真是写照——母亲对烹饪几乎一窍不通,全家主要靠罐头和方便食品以及现成的吐司度日。后来母亲去世,来了后妈,后妈却是一个烹饪高手。Nigel为了与她抗衡,不得不拼命练习厨艺,终成一代大厨(在发现美食的过程中,他也发现了自己不同的性取向)。总的来说,Nigel的经历是一个寻找自我的励志故事。但这其中并非一帆风顺,甚至还始终有那个老生常谈的悖论相伴,即男人下厨经常被看作是耻辱的事,但真正成为顶尖大厨也多半是男人。不然就不会有《料理鼠王》(Ratatouille)(2007)里的女主厨克莱尔(Claire)那番愤世嫉俗的抱怨:“难道你不知道烹饪是一个完全男权(patriarchal)的圈子么?”关于饮食中的性别问题,一定还会继续争论下去的。

我要提到的最后一个与饮食相关的学术问题,最容易理解,但又最不易被了解,是“食的历史”。谁都知道饮食的历史绵长,但谁也说不出它究竟有多长;谁都知道中华饮食里有许多传统,但少有人了解它们到底有多传统。也就是说,我们对历史大多是无感、没有概念的,包括对吃的历史。你可能会猜想牛丼、鱼生在日本有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历史(不然怎么叫“传统”?),但事实上,两者广泛流行的历史不过百年有余,因为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是严格禁止吃肉的,特别是四足动物的肉;而新鲜鱼货不易保存,普通家庭也负担不起。你可能以为现在风靡全球的川菜水煮肉片和水煮鱼历史悠久,可真相是,它们是在上世纪80年代左右才由一对四川夫妇研发改良出来的!因为如此,探究和还原饮食的历史才显得尤为的重要。

在这一方面,2011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出版的《中国食料史》可谓居功至伟。它非常详实地搜集并梳理了从上古至秦汉,经过隋唐明清直到近现代的中国农业及食材分部、传播情况。其中我最注意的是中原与周边四域的饮食交流历史,以及那些在不同时期传入中国的“外来食材”。另外两个研究饮食历史及传播的范例是人类学家西德尼·明兹(Sidney Mintz)的《甜味与权力》(Sweetness and Power: The Place of Sugar in Modern History)(1986)以及季羡林的《糖史》(1998)。两本书考察的都是糖的历史,明兹谈的是现代西方的历史进程,季先生着重的则是中古亚洲各地间的交流。虽然《糖史》说白了是季老为了给自己研究的中外交通史找佐证而生出来的“旁学”,但它也的确已成为考据“食的历史”时跨不过的一部巨作。

言归正传,说回电影。其实,明显能让你看出是在讲述一段有关饮食的历史的电影并不多,大部分饮食电影都只有“当下”这一个维度。但只要故事里出现了时间的错位,就必定是个引人入胜、有厚度的故事。在我有限的观看经验里,这样的电影有两部:《老店》(1990)和《香料共和国》(A Touch of Spice)(2003)。古榕导演的《老店》讲的是全聚德发迹及发展的故事,影片非常忠于史事,看不出什么刻意添加和修改的地方。故事从电视台的女编导采访一位曾经的全聚德伙计开始,引出了这间“老店”的创始人杨明全(历史上的真名叫杨全仁)的创业以及情感经历。当年电影的主演陈宝国、葛优、梁天等后来都是响当当的腕。这部电影可以看作是现代人对全聚德这一块传奇招牌的纪念,里面全是有关旧人、旧事,当然还有旧味的回忆。如果说《老店》反映的仅是一地、一个年代以及那些全聚德人的悲欢,《香料共和国》折射出来的则是跨越国家、民族、时间的许多人的命运。它也因此成为我最喜欢的一部美食电影。电影的主角是一个叫凡内斯的孩子,与家人生活在伊斯坦布尔,时间是1950年代。他的外公经营着一家香料店,因此他从小就有机会接触到各种食材,并且也爱上了烹饪,以及邻居的女儿姗美。可是,表面安静的生活实际上暗藏危机。他的父亲是希腊人,而当时希腊和土耳其正处在对峙和敌视状态,战争可能一触即发。为此,父母被迫带着他回到希腊,但外公和姗美却一直留在了土耳其。后来,凡内斯成了天文学教授,但他不会忘记用香料启蒙了他的烹饪以及天文梦想的外公。影片涉及到了非常繁杂的主题:历史——国家的大历史与家庭、个人的小历史缠绕;身份(identity)——是希腊人还是土耳其人?爱国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习惯——一个人生活下去的基础;记忆——靠食物来维系。影片里值得提点的细节很多,限于篇幅,在此就不一一说明。但有一点需要强调,《香料共和国》是到目前为止我看过的最深邃、隽永的美食电影——真的美。

饮食的“文化”

“饮食文化”似乎已经成为一个太俗烂的词。为此,我故意在中间加一个“的”,以稍微缓解第一眼看到它的麻木、不适,甚至是恶心。如今,任何人——厨师、评论家、官员、电视节目主持人、老饕、小饕,都不假思索地谈论着“饮食文化”。我猜,他们想说的大概是某种风俗、习惯,或者是哪个菜系,但却不知道为什么都把“文化”二字脱口而出了。也许说“文化”也没错,但我总觉得有点草率。看吧,学了三年人类学的我仍然不觉得自己能完全把握“文化”这个词。

既然“文化”显得太笼统、模糊,不同的人理解大概也不同,我就说得更清楚些,我想了解和观察的是不同国家的人对饮食的理解和感情;更确切一点,是想比较各国电影里对饮食的呈现(representation)方式,以揣度他们对“吃”的态度——或许也是那个叫“文化”的东西。有的电影里本身就反映了不同的人们对饮食的不同态度,比如《巴贝特盛宴》。其中那对终日吃糠咽菜的丹麦清教徒姐妹,和身为法国人并崇尚高级料理(haute cuisine)的巴贝特女士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再比如李安的《推手》,片中晓生的父亲(郎雄 饰)与他的美国妻子语言不通,生活习惯又不同。其中一项重要的不同就在饮食习惯上:当两人对坐在餐桌前吃午饭时,身为素食主义者的妻子只吃了一点沙拉和饼干,而父亲的碗里却是鱼、肉、饭、菜俱全。在其它电影里,这样的例子也不少见。

看过多部饮食电影后我发现,如果把法国人和日本人放在一起,然后比较他们对饮食的态度,就会找到很有意思的差异。同样是饮食大国,同样以食材的珍稀和烹饪手法的精致而闻名的两国,他们眼里的“吃”究竟有什么不同?

法国人似乎特别钟情于所谓的“高级料理”。人类学家杰克·古迪(Jack Goody)曾得出一个结论:在古代文明里,只有亚洲和欧洲人分出了食物的阶级。有些食材似乎天然地就比别的食材高级、名贵,只能供王公贵族享用,比如鱼翅、燕窝……而这种区别在其他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例如非洲,那里一位酋长所吃的东西和他的村民相比并无大异,只是分到的量更多而已。也许是这种略带“种族优越色彩”的论调使法国人始终相信他们是欧洲饮食的中心,也是最懂吃的人。只要是跟法国有关的饮食电影,多少都会表露他们这种自信与自豪,和誓要捍卫法餐的纯正血统和高贵风尚的决意。电影《美食家》(L'aile ou la cuisse)(1976)是一个典型。片中的主角杜什曼是一本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美食年鉴的主编,常年指派手下同时也亲自“微服私访”各色饭店餐厅,并写下评定。可他遇上了一个对手——方便食品大亨特里加代尔。为了捍卫正统法国美食的尊严,并且戳穿特利加代尔欺诈消费者的事实,杜什曼与他展开了精彩的较量,并最终获得了胜利(设想如果是美国人来拍这个片子,结局大概会倒过来!)。另一部《爱丽舍宫的女大厨》(Les saveurs du Palais)(2012)的路数大致也相同。电影以真实故事改编,主角拉伯丽(Hortense Laborie)夫人原本在法国西南部经营一个农场,并做得一手好菜。后来经人推荐,意外地进入爱丽舍宫,成了总统的私人厨师。虽然最终选择离开,可她的美食唤起了总统许多过往的记忆。在片中她总是被要求做家常菜,但其实那些菜绝对算不上普通——她常托南部的家人给她捎松露来。或许法国人早已分不清什么是高级和不高级了,只要是法国菜就都高级。不信的话,吃意面和汉堡去吧!

我要谈的最后一部和法国饮食有关的电影是动画《料理鼠王》(Ratatouille)(2007)。小老鼠雷米(Remy)天生嗅觉、味觉灵敏,喜欢研究食物。因为受了已故的厨神古斯特(Gusteau)的启发和鼓励,雷米进入了他的餐厅,帮助古斯特不会做菜的儿子林奎尼(Linguini)赢得大家的信任,并且顺利获得了餐厅的继承权。可是有位苛刻的美食家并不买帐,要求他们做出最好的菜来证明厨神餐厅的实力。结果雷米以一道再家常不过的蔬菜杂烩(ratatouille,同片名)安抚了美食家,并让他寻回了童年时的“妈妈味”。影片很好看,但是不知道法国人会不会认同最后这个结局。美食家真的会因为一道菜就放下架子,放下名誉和地位么?电影是美国人拍的,美国人大概还是太天真了!

现在该说日本了。日本向来不缺山珍海产,是高级料理的一个重要出产和聚集地。但和法国相反,日本人在电影里从来不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的高级美食,例如怀石料理,而崇尚所谓的“简单美”。这可能跟日本电影本身的某种格调、品味有关,但也似乎反映了日本人对食物小心谨慎、不声张的态度。从早期小津安二郎的《茶泡饭之味》(お茶漬の味)(1952)和《秋刀鱼之味》(秋刀魚の味)(1962)就能看出日本人(或是小津本人)的品味颇奇怪。虽然片名里都有食物的名字,但影片却是不折不扣的家庭、社会伦理片,食物在其中最多是个符号或者衬托气氛的道具。这甚至让我怀疑它们是否能算作饮食电影,或者该算另类饮食电影。撇开剧情上的问题不谈,就茶泡饭和秋刀鱼这两道料理来说,都是在再普通不过的菜式了。但这样低调、平民的风格,在日本的饮食电影里却一直延续了下来。

《蜗牛餐厅》(食堂かたつむり)(2010)算是一部女性励志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名叫伦子的女孩(柴咲コウ 饰)出身在破碎的家庭,但从小在奶奶处学得一手好厨艺。本打算和自己的外籍男友一起存钱,开一家小店,结果辛苦钱全被男友卷走。无奈之下,她回到家乡,独自开起了一家小餐厅。餐厅没有菜单,伦子却会根据每位客人的心情和喜好为他们量身制作餐食。食材大多是从山野中采集来的,因此就算有名贵的品种也算不上是炫耀。同样表现女性独立形象的是《海鸥餐厅》(かもめ食堂)(2006)。三个日本女子在距离日本最近的欧洲国家芬兰相遇,她们共通经营着一家日式咖啡厅。然而,咖啡厅的生意并不好,因为当地人从来没接触过日本食物。后来,她们改良做法,充分本土化,才逐渐被当地人接受,她们也交到了许多新朋友。影片里出现的日本料理多是饭团一类的普通食物,绝没有法国人那样维护尊严一般的傲气。有以女性为主的饮食电影,就同样有以男性为主的,比如说《南极料理人》(南極料理人)(2009)。一位厨师被派往南极科考站,和那里的科考队员一起生活并为他们提供一日三餐。南极的工作环境恶劣,而食物就成了他们一天中最大的慰藉和鼓励。有美食似乎就有了安宁,虽然不一定要吃多高档的东西,但是偶尔遇上了什么珍贵食材,例如龙虾,也当然要大快朵颐一番。不过,片中最常出现的还是家常的饭、汤、面云云。唯一一部让日本人获得如法国人一般的自豪感的,大概是《乌冬》(2006)。故事从最有名的赞歧乌冬说起:一心想要当演员的松井(中山裕介 饰)独自到纽约打拼,但星途并不顺畅,不得不回到老家赞歧县。县里几乎家家都做乌冬,松井家也不例外,可他并不愿继承家业。在报社实习的他有一天偶然吃到一位老奶奶做的乌冬,觉得是所吃过中最好的。于是想到利用专栏把县里最好吃的乌冬介绍出来,并在全日本掀起一场乌冬热。不幸的是,就在这时,他的父亲去世了,他最终决定放弃明星梦,留在家里继承乌冬手艺。自豪感归自豪感,选取乌冬作为主题(虽然是名小吃),还是与法国人所谓的“高级料理”有差距。这大概就是由所谓的饮食“文化”所决定的罢。

纵观日本近几年来有关食物的电影、剧集就不难发现,其平民化的特质越来越重——没有什么高级料理被呈现出来,有的都是那些早已耳熟能详的庶民、平价饮食。罗列几个例子,热播的《深夜食堂1》(2009)和《深夜食堂2》(2011)的20话中,主题分别是:红色香肠和鸡蛋烧、猫饭、茶泡饭、土豆色拉、牛油拌饭、猪排盖饭、鸡蛋三明治、酱油炒面、烤竹荚鱼干、拉面、红色香肠再登场、炸鸡块和高杯酒、酒蒸蛤蜊、鱼冻、罐头、奶油炖菜、腌白菜、冷面、土豆炖肉、饺子;《孤独的美食家1》(2012)和《孤独的美食家2》(2012) 的24话中,主题分别是:烤鸡肉串和干烧饭、煮鱼套餐、无汤担担面、关东煮、亲子盖饭和炒乌冬、蒜香里脊、拿波里意面、一人份烤肉、广岛风大阪烧、生姜鸡蛋盖饭、特辣咖喱饭、猪小排面和天然盐烧猪肉、葱炒肉、黑天妇罗盖饭、芥末烤肉和蛋浇饭、巴西料理、猪肉和洋葱的蒜味烧烤、激辣四川料理、秋刀鱼和酒蒸蛤、相扑火锅、事务所餐、熏制青花鱼和甜鸡蛋卷、泰式咖喱和鸡肉拌面、可乐饼和鰤鱼煮萝卜;而最新播出的《美食刑警立花》(2013)更“掉价”,谈的都是泡面、薯片、罐头一类的“垃圾食品”。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遵循了儒家文化中“谦虚”的教诲?还是印证了人类学家鲁斯·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那个判断——日本的文化是耻感文化?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要让中国人学的话,我们一定更愿学法国人。

更多关注【电影卡片】微信号:dianyingkapian

或扫一扫下面的二维码!

本站所发布的文字与图片素材为非商业目的改编或整理,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侵权或涉及违法,请联系我们删除

窝牛号 wwww.93ysy.com   沪ICP备2021036305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