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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11月底的有一天林场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大家请注意，报名参加高考的知青们今天可以到场办公室领取《准考证》”。大家欢呼雀跃，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涌进办公室，陈霓也不例外。她是最兴奋的一个，因为她早已经“胸有成竹”了。其实包括第二批第三批的知青总数三百多人，报名的人数也就几十个人。她激动的等待办公室主任念她的名，可是所有名单都念完了还没有她的名。看着每个拿到《准考证》的人脸上都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她忙忙的跑进办公室，主任阴着脸告诉她：“没有你的”。“为什么呀？我有报名的”，陈霓说。“知道你有报名，但你没有被批准参加考试”，主任又说。“为什么呀？为什么呀？”陈霓很着急的不停的为什么？主任说：“不关我的事，你去问领导吧”。陈霓逮着那个领导都问“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她急哭了，一边哭一边直接跑到管知青的负责人，前面说过的那位文副书记家里（她心底里叫她“女特务”），她前段时间去她家几次，“咚咚咚”她轻轻的敲门。文副书记打开门，冷冷的说：“你政审不合格”。然后就将她门关上。任凭她再敲门，门也不开了。她失魂落魄不知道怎么办？在回宿舍途中，碰到了平时跟她没什么联系，也很少说话的洪小涛，他是知青主要干部之一。他主动靠过去说：陈霓，你想办法到县里去，找场里是没用的。千万不能说我告诉你的啊，别害死我”。陈霓恍然大悟，是哦，为什么所有的领导都避开我？看着有一部中型拖拉机正在打火启动，这车肯定是开往“三级水电站”的，这是唯一的路，她急忙招手让司机等她，可是司机根本没理她，“突突突”开走了。她拼命跑，跑了几分钟终于赶上拖拉机了，不顾一切扒上拖拉机的后斗。拖拉机一边行驶，她们一边扒车这种事情经常干，对知青们都是“轻车熟路”的，扒上车了，司机一般都不管。司机是场领导的儿子，当地青年农民，对知青们还是很不错的，有时候知青们也会托他到公社里买东西，他每次都是有求必应。陈霓坐上车感觉很冷，虽然穿着棉衣，毕竟车是敞篷的，在风中行驶。她哆哆嗦嗦的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尽量躲在有货物的旁边。经过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镇里，她的脚完全麻木了，站不起来。司机大哥看她起不来，说我送你到车站吧。送到车站帮忙她下车还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几片红薯干塞到陈霓的手里。顿时陈霓的眼泪啪啪的下，她赶紧擦干眼泪说了声你，就等候过路车来。到了古城已是傍晚时分，她径直去了彬叔宿舍，敲开彬叔的房门，见到彬叔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吓得彬叔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过了一会，彬叔说你还没吃饭吧，现在饭堂还有饭。他就拿着饭盆到饭堂打饭了，回来的时候陈霓已经擦干眼泪坐着书桌旁的凳子上。她一边吃饭一边告诉他：“场里说我政审不合格，不同意我参加高考”。彬叔沉默了一会说：“不对啊！这次高考不需要政审的，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而且你父亲已经落实政策回城工作了，很快就会官复原职的，有什么理由政审不合格呢”？他说雷书记今天正好在，吃完饭过去问问。雷书记就是那位不让穿凉鞋的老男人，就住在彬叔隔壁房。他们敲开了老男人的房门，陈霓告诉他，文书记说她“政审不合格”不给参加高考。他似乎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女孩子读什么书？赶紧找个人嫁了得了。我看那个谁谁谁的儿子就不错，他不是也喜欢你吗？还等什么？……你们现在就像一朵鲜花，等到哭都来不及……。无论彬叔和陈霓怎么求，他都是转移话题，根本就是无孔可入。没办法，他俩回到彬叔宿舍，彬叔说：“文化程度不在一个层面上，你跟这种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你明天先回场里吧，不然旷工也很麻烦的，我帮你问问”。陈霓回到家，什么话的没说倒头就睡。第二天天刚亮就起床，敲开妈妈的房门，简单的把“政审不合格”的事跟妈妈说了一下就去搭第一班车了，因为除了拖拉机就没有其他的车辆进出林场，她只好从公社走回林场。到了林场已经过了中午，还好，饭堂还有饭，也没有人关心她为什么上午没出工。

七七年恢复高考的消息是十月底才在报纸上公布的，一个多月后就考试了。而陈霓早在三个月前就收到了妈妈给她寄来的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是一整套残旧的六十年代初高中课本和一封信。课本和信是妈妈在广州当中学校长的同学兼战友寄过来的，妈妈只是整包转发而已。信的内容大致是：现在已经打倒四人帮了，国家百废待兴需大量的人才，估计很快会恢复高考。知道老同学的女儿很优秀，可以鼓励她参加高考……。陈霓接到这个大包裹不敢拿回宿舍，她怕给自己惹麻烦。在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林场还完全没有大城市的氛围，更没有上层文化人的觉醒意识，一切都还是沿袭着一年前的思维模式。而宿舍也实在没有地方存放，于是她直接去了海哥宿舍。她把信给了海哥看，告诉他不要外传，不要惹是生非。自从知道海哥是外婆的邻居和海哥帮她包扎伤口等等之后，海哥已经成为她的大哥了，代替了他古城里的大哥。海哥把他原来存放自己衣服的一个盒子腾出来给她放书，还上了锁。之后陈霓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海哥房间看书，那时总场已经有电灯了。她没有打开天花板上的电灯，只是把台灯打开（海哥探亲时从鮀岛带来的台灯，自己私自拉电线连接到台灯，这在当时是违反规定的），然后把窗帘拉上。海哥为了避嫌就经常出去找人打牌或找人聊天喝茶，一直等到陈霓学习结束才回到宿舍。高中部分的课本内容几乎完全看不懂，不得已她只能从初一课本开始学习。好在她高中时正好是“复课闹革命”的两年，到“批林批孔”时她已经快高中毕业了。她初高中都在红旗中学读书，在红旗中学初高中的四年里，尤其初二和高一两年，她都是化学科代表，还是物理兴趣小组成员，数理化成绩都比较突出，作文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当时他们班的同学有三分之一是部队子女，当时学校附近有一个军营，军营里面的子女基本上都在红旗中学读书，按照年级基本集中在同一个班，任课老师必须会讲普通话。当时，其他学校，其他班级的任课老师都只讲闽南话，不会讲普通话，要找会讲普通话的任课老师都得找还在劳动改造的“坏分子”。八十年代之后陈霓的语文老师成了地区教育学院院长，数学、物理、化学老师都调到师范学院当系主任。“复课闹革命”那两年还开辟了英语和历史的兴趣班。所以从六十年代初的旧版初一课本开始学习对于陈霓来说还是可以的。经过三个多月的学习，她已经学到高一的课本了。有时她会把课本里不会做的内容抄在纸上，劳动之余偷偷的拿出来看，但也许就是经常偷偷解题才会被发现。刚刚报名参加高考的时候就有人告诉她某某人到“女特务”那里揭发她出工偷懒，躲在角落里看书，解题。当然也有一些有心参加高考的人找她探讨题目，甚至还有几次她集合了几个人就“勾股定理”“三角函数”等等给大家上了几节课，她当时本意是不要每个人探讨浪费她的时间，所以集中“讲课”，唉！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下来的几天她焦虑的等待，可是考试时间马上就到了还是没有消息。考生们这几天都不出工，各自在自己宿舍看书。她已经不是考生了，该干嘛还得干嘛。到了知青去考场的那一天，她实在熬不下去了，又跑回城里。彬叔告诉她：她的《准考证》早就到林场了，是被林场扣住的，根本就没有政审这回事。前些天彬叔再找过老男人交涉，老男人说是“女特务”坚决不让她参加高考的，与他无关。他估计陈霓把“女特务”得罪的不轻而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也无能为力。而他只是觉得女孩子根本不需要读那么书，不考就不考，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而且想娶她的某某人还是某某领导的儿子，有这个机会应该是烧高香了还想怎么样……。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她伤心的哭着。彬叔耐心的等她哭够之后劝她回林场，并告诉她回林场后千万不要闹，不要再得罪人了，装做什么事都没有，等待明年的机会。他还说：明年你一定可以考上的，不要灰心，不要放弃。她回林场了，照样出工，日复一日。当天晚上收工后，她一个人爬到宿舍后面的山顶，在山顶上坐了很久。快半夜了她还没有回宿舍，晓燕着急了，她除了是副队长还是宿舍长，陈霓出去的时候她看到的。半夜她敲开了队长邓宏波的房门，叫他出来，悄悄告诉他陈霓到现在还没有回宿舍。于是他俩穿上雨衣，拿着手电筒出去找了，过了一会就在山顶上找到了陈霓。她蜷缩成一团躺在山坡上。他俩扶着晕沉沉的陈霓回宿舍，当天晚上陈霓发了高烧。

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只有邓宏波一个人被录取，其他人回到原点。 一个多月后她被调到了分场，跟李珺，洪小涛和几个第二批知青一起过去。到了分场一切都改变了，虽然生活条件更艰苦，但根本不需要看到“女特务”的嘴脸，干活也不需要那么卖命。林业工人的场长大哥对知青都很好，也很照顾大家。她偷懒的机会多了许多，看书的机会也多了许多，除了出工偷懒，晚上基本上都可以看书，虽然没有电灯，但自制煤油灯里面的煤油需要多少，场长大哥都会给的。

1978年的高考她参加了，感觉成绩不错。确实她入围了，全场就她和小涛，董梁三人入围。她的入围分数是292分，小涛是287分，董梁280分，小涛录取了华南师范学院而她没有录取，董梁也没有录取。她懵了，又回到城里，询问了“高考办公室”（第一次不知道有高考办公室这个机构，不然应该可以申诉的，她不懂，彬叔也不懂），办公室告诉她可能是志愿填的不好。她想，有可能。她填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化学系，第二志愿是苏州纺织学院，而她的分数这两家大学是肯定录取不到的。她懊丧的又回到分场。半年后有一次回城休假，正好她爸爸朋友的弟弟在古城师范学院读书，是学生会主席，高考考生的档案就在他们学院。于是她把准考证号码等信息写给他，几天后妈妈来信告诉她：政治卷有82分，放到了别人的档案袋，成了别人的分数。如果不是这样292 82=374分，什么清华北大都够分数。这就是命，如此荒唐的事都会发生！也许命中注定她没有上大学的可能，是上苍的安排。后来还听说邻居大哥的同学“华南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被居委会的大妈“忘记”了，压到第三年高考才糊糊涂涂的两份《通知书》一起给他，而他当时已经三十岁了。

这次她平静了，再没有被剥夺高考资格那时的焦虑和愤怒，也不会哭，实际上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又回到分场继续劳动改造，那段时间刚好就是伤痕文学手抄本最泛滥的时期，刘心武的，戴厚英的，张抗抗的……，还有任毅的《知青之歌》，这是她唯一自己从歌谱中学会的一首歌，还将歌词篡改了一些以适应自己内心世界。以后的每天里她不停的哼着这首歌，有时只哼曲子，没人的时候她才把歌词哼出来，没有眼泪，只有永远的哼歌。

歌词大概是这样的：啊～南京，我可爱的故乡，啊～南京，何时才能回到你的身旁 ，你身旁。蓝蓝的天上，白云 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 畔,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长虹般的大桥，直插云霄，横跨长江，雄伟的钟山，矗立在我的家乡。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经载入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生活的脚步，深践在偏僻异乡。跟着太阳起，伴着那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而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用我们的双手绣红地球，赤遍宇宙，憧憬的明天，相信吧, 一定会到来。啊～南京，我可爱的故乡啊～南京，何时才能回到你的身旁 。她修改了几句歌词，而且修改的几句几乎一直在她嘴里喃喃自语。“跟着那太阳起，伴着那月亮归，金色的学生时代已经载人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啊哈啊“从今以后脸朝黄土背朝天，用我的双手绣红地球，赤遍宇宙……”。

手抄本在知青之间公开互相传阅。她除了看，还抄。她一直看，一直抄，还把《知青之歌》抄了几份送给几个比较要好的同伴。她经常跑总场去找那几个“有门路”拿到手抄本的人借，把自己抄的作为礼物跟那几个人交换，就在这看和抄，在哼《知青之歌》的几个月里她活过来了，活明白了。她不再怨恨任何人，包括“女特务”。不过她再也不会只是傻乎乎的干活，不会再相信什么“努力工作，表现良好”的鬼话了，只是嘲笑自己白读了那么多书。

突然有一天她收到了彬叔的来信，他很少来信的。来信告诉她最近有一批电力公司的借调招工，就是人过去工作，档案还在林场，还拿林业工人的工资。收到信后立刻跟分场的场长请假，骗他说妈妈病了。回到古城他找了彬叔，也找了父母，把招工的事情跟父母说了。彬叔说他已经跟刘副场长打过招呼，但知青不归他管。父亲也说场里的陈副主任是他以前的同事，关系还不错。于是那几天她偷偷找了父亲的手下（以前也找过他的，下一章再说）要了一些布票、肉票。她已经是林业工人二级了，工资基本上没有用过。她买了几块花布，大约估摸着“女特务”的身材尺寸，还准备了几件大众化身材能穿的衣服尺寸，找了还在绣衣厂工作的庆丰哥，让他到家里来帮忙完成裁剪，她怕自己裁得不好浪费了布料，两天就完成了几件衣服的制作。还买了几斤腊肉，2条大前门，一些饼干，奶粉之类的。虽然这些都需要票的，她有办法弄到，弄完后一大包的带回了林场。晚上拿着两件花衣服和一些腊肉敲响了“女特务”的房门，进门给她行了个礼说：请您原谅我以前不懂事，太任性……希望您以后严格要求，我一定努力改造世界观，脱胎换骨，好好做人……。背书似的，背了一段之后把东西留下就走了。然后又到了刘副场长和陈副主任那里聊了一些“家常”，每人送了一条大前门香烟，还送了李姐一件花衣服。最后还到海哥房间呆了一会，给他带了些饼干和奶粉之类的东西，不过那不是送礼，是哥们之间的友谊。不久之后的招工名额就有她的份了，她终于离开了林场踏上新的工作岗位。

新的工作岗位还是在大山里面，不过距城里近了许多，可以骑单车进去。那是一家“四级水电站”，有许多人到了“三级水电站”。三级水电站是地区级的，四级水电站是县级的，不过都属于县电力局管辖。陈霓的大哥也在四级水电站工作，是技术员。她们几个女生被分配到“电控室”，负责看仪表和合闸。合闸是一件非常精准的工作，由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就会造成全县跳闸。开始一个多月陈霓必须认真学习新工作的知识，他大哥负责给大家上课，陈霓很快就上手了。工作很轻松，每天只需工作四个小时，但这四个小时必须目不转睛的盯着仪表盘。下班之后陈霓又开始看书，高中的课本还没怎么学习，前段时间又看伤痕文学浪费了许多时间。还参不参加考试？几乎所有人都反对，包括彬叔。水电站的站长也是父亲以前的同事，关系也都不错，大哥又是技术员。站长说：“明年推荐代培生的名额给你，你去学习三年后就回来当技术员”。陈霓很开心，那段时间她很认真的工作和学习水力发电的知识，打算就去读代培生。高中课本又没怎么看，但到了高考报名的时候，她的心又躁动起来了。打电话告诉父亲还是想要高考，结果给臭骂了一顿。当时历届毕业生能考上的基本都考上了，应届毕业生经过两年的追赶，成绩也都上来了，这时一个完全没有经过补习的人去跟应届生争肯定争不过的，所有人都不看好她。但倔强的她还是偷偷报名了，到了山区片七个公社的集中考试的考场，结果竟然还真考上了，被录取了一家地区级的医学院校。尽管没有录取到她理想的学校，但毕竟她逃离了大山，成为一名全日制本科大学生，开启了新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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