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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食录译著 卷二

胡好好

立仁

【白话译著】

天津有位姓何的后生,本宅之外另有一处供休闲用的别墅,临河而建,距本宅约三里路程。妻子姓张,貌美而内妒。何生素来行为放荡,品行不端,又惧怕被老婆张氏发觉,常常找个借口来别墅过夜,或召青楼女子、或勾引人妇,得一夕之欢,而张氏一直不知内情。

这天正值清明,天气晴朗,花柳烂漫,春色撩人。何生一人来到河堤上闲逛,遇见一位少女,装束素雅,体态轻盈,款款前行。何生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女子,女子也屡屡以目传情。何生挑逗她说:“哪来的美女?一个人要去哪里?”女子低声回答说:“找过河的地方。”何生说:“这地方并不是秦淮河,而人倒像是‘桃叶’ (译者注:桃叶,双关语:1、指桃叶渡,南京秦淮河上的―个古渡口,与前文‘秦淮’相黏;2、古诗文用来借指爱妾或所爱恋的女子,如宋代周邦彦《三部乐•梅雪》词:“倩谁摘取,寄赠情人桃叶”) ,渡江无船,难道不怕‘横流’吗 (译者注:横流,双关语:1、凶猛的河水;2、人欲的放纵恣肆,如朱熹《答林择之》:“人欲横流,天理几灭”) ?”女子笑道:“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却不知道安排接待,还在那里一味地废话干什么?”何生狂喜道:“早已安排好了,请你答应跟我走。”女子用目光向何生示意带路,何生会意,于是独自在前面走,女子遥遥在后跟随,以不引起路人的注意。

既而来到别墅,顾不上问姓氏出身,成欢后再谈。女子自己说是姓胡,名叫好好,不久前刚刚死了丈夫。亡夫家是独户,没有叔伯及兄弟,附近的小子们都很野蛮粗暴,害怕自己受他们侮辱,这才打算回到娘家逃避。没想到正在河边寻找渡口桥梁之际,又被良人你引诱。但愿不会被委弃,即使做妾做小,也在所不辞了。何生心下十分惧怕妻子的妒忌,吞吞吐吐有难言之隐,不知不觉说了些并非由衷的语言。女子频频皱着眉头说:“我生来就是命苦之人,不能谨慎自持,因不拘情性而再损名声,又能怨谁?真正遗憾的是,既已遇上君子,转眼又遭抛弃。就如风中杨柳,终归各自东西;江流上的客船,一切羁绊淹留都是暂时的。满腹的哀怨,无穷的惭愧,只有将此身投入那滚滚的河水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说完泪流满面,极为悲伤。何生不得已,将惧内的实情告诉了她。女子收住哭泣说道:“你如果真的喜欢我们在一起,这又有什么难办之处?我娘家就住在河西,渡河很容易。有花有月的晚上,就来与郎相会,若逢刮风下雨,便与郎暂作分离。将此地当作司空王导的别墅,还会有‘犊车麈尾’的笑话吗(译者注:《晋书•王导传》:“初,曹氏性妬,导甚惮之,乃密营别馆,以处众妾。曹氏知,将往焉。导恐妾被辱,遽令命驾,犹恐迟之,以所执麈尾柄驱牛而进。” 后用为嘲笑人惧内的典故。)?”

何生说:“此计倒也很好。但毕竟一水相隔,总让织女夜渡,也难免罗衫被沾上露水的呀 (译者注:意即走漏风声) !”女子说:“你不必担忧。娘家有渔船,我从小就会水性,等到家里人众全都就寝后,便可以敲击船桨渡江了。”

从此幽会数月,从不失约。何生从清明那天春游起,假托在别墅读书,离家长期住在别墅,不再回家与妻子同住。妻子张氏也没来过别墅,唯一只有一个佣人往返于两边而已。

时间一久,何生担心被妻子张氏怀疑,那天白天回到家中,打算同妻子共度一宿。老远却看见有一个少年书生,身形容貌十分俊俏,径直走进了后庭。何生觉得很奇怪,伏在中门外(译者注:中门,前庭与后庭之间的门)留心观察。只听妻子迎着书生说道:“胡郎今天来得正好,我正在想你呢。”接着听到他们一同进入卧室,其浪声浪语,秽不可闻。何生大怒,冲进中门,一时间想找宝剑找不到,想喊仆人婢女也见不到人,于是厉声呼喊妻子,问道:“你屋里是什么人?”此时张氏正与书生欢娱,突然间听到何生来了,战战兢兢不能出声,想推开书生起身藏匿。而书生紧紧抱住张氏,不让她挣脱,恣意而为,神色自如。事毕,仍抱着张氏共卧,不让她穿衣服。张氏十分窘迫,于是大声呼喊“有贼”。书生也大声叫道:“我是你丈夫啊,贼在哪里?”

此时何生已冲入寝室,掀起蚊帐揭开被子,要把书生抓起来当面杀死。瞪眼一瞧大惊失色,连连叫“怪事!”但见抱着妻子的人,不是书生,却是胡好好。好好见到何生,回眸微笑,仍然抱着张氏不撒手。张氏的惊恐之心已经稍稍安定,看见书生变成美女,转而更加惊骇。何生瞪大眼睛呆呆站立,半晌不说话。转眼之间,好好又变成书生了,当着何生的面对张氏大肆行辱。张氏羞惭至极,宛转哀啼。何生已明白这是妖怪所为,捋起袖子跳到床上,挥拳拦腰击去。书生却丢开张氏返身抱住何生,张氏的手脚仍然像是被绑住,一点都动弹不得。而何生在稀里糊涂之际,发现抱着自己的人,却又是胡好好。并对何生说:“郎君竟然忘了我,不记得别墅浪漫的时候吗?”于是用一手按住何生的胸口,一手脱去他的衣服,与他欢好。何生起初力图挣脱,竟然动弹不了,在胡好好的撩拨下,变得不能自持。最后精力疲竭而僵卧,置身于两个女子之间,恍惚身在梦中,左抱右拥,转而觉得快乐融洽,恐怖愤怒之情顿时消解。

胡好好笑道:“与君同寝的时间半年,与君的妻子同寝也是半年。白天晚上,两边应酬,竟无空闲之日。尽管只是将君的原物还给君的妻子,对于我来说什么都没得到,然而,原本希望获取内外兼合、阴阳兼爱,以此作为我同类的光荣。如今已造成相互仇视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可以说,我本性清白而高洁,从不想通过媚人的方式而有所索取。”何生本已倦惫至极,斜眼旁观而已。夫妻目光相对,各自都有羞愧之色。

很久,书生才整衣下床,鼓掌大笑,举起双手高高拱手作揖,说一声:“我走了!”变为一只野狐,腾跃着出门而去,从此再也没来。

起初,何生因清明出游,一直没回家。第二天,书生造访他家,张氏一见就喜欢上了,几通款曲便勾搭在一起。邻人都知道并为她感到不齿,只有何生自己不知道。至此,还是胡妖自己泄露出来的。

非非子说:曾子早就说过:“杀人父亲的人,别人也会杀他的父亲;杀人兄长的人,别人也会杀他的兄长。”当何生在河边与美人不期而遇,得以遂其欲,正得意洋洋高唱《蔓草》之时(译者注:“蔓草”指《诗经•郑风》里的《野有蔓草》,是一首恋歌,内容为:“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却哪里知道在此处起舞弄姿的美女,正是在家中恣意而为的男人哪!一身两役,报应也太巧些了。乌呼!根据从古至今的事例来看,那些“定娄猪于闺中,活秦宫于花里(译者注:娄猪,发情的母猪,代指下贱的女子,典出《左传•定公十四年》:野人歌之曰:“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秦宫,东汉权臣梁冀的嬖奴,兼有同性恋和正常性征,被梁冀和夫人争相宠幸。定娄猪于闺中,活秦宫于花里:自己在闺阁中满足下贱女人的需求,却将秦宫这样兼具龙阳的性奴养在娇妻身旁)”却又满不在乎的人,又何其多哟!

【文言文原文】

天津何生,有别业,临河干,距所居三里许。妻张氏,美而妒。生素狎邪,而惧为张觉,每托故居别业,乃得一宿妖妓,再纳淫妪,而张不知也。

候值清明,天气晴朗,花柳烂漫撩人。生河上翱翔,逢一少女,淡妆素服,袅娜而前。生注盼略不移睛,女亦目成。生挑之曰:“何处丽人?独行何处?”女低应曰:“觅渡。”生曰:“地非秦淮,人如桃叶,渡江不楫,乌能不畏横流哉?”女笑曰:“既已知之,不解迎接,饶舌何为?”生狂喜曰:“迎接久矣,乞降芳趾。”女以目示生,生会意,乃前行,女遥遥相从,途人莫之识。

既至别业,不瑕问姓氏,成欢而后言。女自云胡氏,名好好,新寡。夫族单门,邻童暴横。惧为所辱,将逃之母家。不意阻影津梁,复见诱于吉士,幸勿见委,虽列身妾媵,所不辞矣。生心畏妻妒,嗫嚅难言,不觉有负心之语。女频顣曰:“薄命之人,不自持慎,荡情再辱,亦复何憾?诚恨既觏君子,旋复弃损,遂如杨柳东西,客舟空绊,含冤茹叹,惭恧无穷,惟有赴长流以自洁耳!”言罢泪零,不胜悲悼。生不得已,告之故。女收泪言曰:“郎诚见采,是亦何难?妾母家近在河西,一苇可杭。花月之宵,便与郎会,风雨之夕,便与郎离。以此地为王司空别业,宁有犊车麈尾之诮乎?”生曰:“计亦甚善。第一水盈盈,屡使天孙夜渡,奈罗襦之沾露何?”女曰:“君勿忧。家有渔舟,少习水性,伺家众就寝后,便可击揖渡江矣。”

既而期会数月,殊无失约。生自清明之游,托以读书,辞家长居别业,不复归卧张所。张亦不往,唯一介往还而已。

久之,生恐张见疑,昼日归家,将图荐夕。遥见一少年书生,形容都丽。径入其室。生怪之,伏门外而察焉。闻妻迎谓书生曰:“胡郎今日来正好,吾正念尔也。”遂闻共入寝室,淫声媟语,殆不可听。生大怒,突入中门,求剑不得,求仆婢不得,乃厉声呼妻,问:“尔室何人?”时张方与书生交欢,猝闻生至,股栗不能出声,欲推起藏匿。书生坚抱张,不令脱,且淫且笑,神色自如。事终,仍抱张而卧,不令著衣裈。张窘极,因大呼“有贼”。书生亦大呼曰:“吾尔夫也,贼安在?”

时生已冲入寝室,启帷发被,将执书生面斩之。瞪视大惊,连曰“怪事!”,第见抱妻而裸卧者,非书生,乃好好也。好好见生,回眸微笑,仍抱张不释手。张怖惧稍定,乃见书生化为丽女,转复惊骇。生瞪视呆立,半晌无言。倏忽之间,好好又变书生矣,对生而淫张。张羞惭无地,宛转娇啼。生知是妖怪所为,攘臂登床,从中繋之。书生舍张而抱生,张手足仍若束缚,略不能运。而生眩惑之际,视抱己者,则又好好也。谓生曰:“郎乃忘我,不记别业共枕时耶?”遂以一手按生胸,一手褫生衣,与交欢焉。生初力挣,竟不得动,而为好好所拨,颇复不自持;既而力竭僵卧,厕身于二女之间,恍惚如梦,左抱右拥,转觉欢洽,而怖怒之情顿消。

好好乃笑曰:“与君同寝者半载,与君妻同寝者亦半载。日夕之间,两地酬酢,曾无休暇。虽挹彼注此,于我无与,然本图合内外、博兼宠,以为同类光;今既交恶矣,尚何留焉?谓我素性廉洁,不欲媚人而有所取。适所受于君者,愿仍还之君妻,吾事毕矣。”眨眼之际,复成书生,与张媾精。张无如何,唯有顺受。生亦倦惫己极,睨视而已。夫妇相对,各有惭色。

良久,书生整衣下床,鼓掌大笑,举手高揖曰:“吾去矣!”变为野狐,腾跃而出。遂不复至。

初,生以清明之游,而不返也。次日,书生造访其家,张见而悦之,三见而通焉。邻人咸闻而丑之,而生不知也。至是狐乃自泄其事。

非非子曰:子舆氏有言:“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当生之如河上也,邂逅粲者,得遂其媾,将赋《蔓草》焉。岂知振万于其宫者,即此抱衾于其室者哉!一身两役,报亦巧矣。嗟乎!依古以来,定娄猪于闺中,活秦宫于花里而曾不顾者,又何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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