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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之鬼」异域之鬼漫画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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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州到迪化(今乌鲁木齐),直线距离三千三百公里。即便飞机,也需五个半小时。公路里程四千二百公里,一刻不停地行驶,也要两天。倘回到一个世纪前,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生活的晚清,这段漫漫长路,既无飞机可借青云之力,也无火车汽车呼啸驰骋,又得多长时间,才能从波涛拍岸的南海之滨,抵达中国距海洋最远的省会城市?

答案藏在一本日记里。

作者是一名被流放的罪犯。

他叫裴景福。

出发:天字码头

几年前,我带着儿子行走在珠江岸边。夜风吹拂的广州,灯火映入水面,江流搅动,满河都是绚烂如幻的灯影。我们要登上游轮,体验珠江夜游。上船的地方是一座滨水小楼:天字码头。

几年后,当我阅读裴景福日记时,发现他从东南海隅前往西北边陲的第一步,就是从天字码头迈出的。

珠江两岸码头众多,天字码头,就像它的名字昭示的那样,乃是广州乃至珠江第一码头。古人常用千字文排序——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天字,就是NO.1。

如今的天字码头,游船来往,游客出入,一派熙攘祥和景象。不过,更长时间里,它曾经禁止民船停泊。自雍正年间建成后,天字码头只为官员服务,大多来穗去穗官员,都在此下船上船。

从天字码头踏上流放路的裴景福,曾经,也是通过天字码头来到广州的。尽管他只出任过级别不高的知县,但是,当他以罪犯身份黯然离开广州,从熟悉的天字码头踏上溯流的客船时,他的内心,一定百感交集……

广州长堤被称为“广州外滩”,这其中有天字码头。 (视觉中国/图)

安徽人裴景福,字伯谦,号睫闇,又作睫庵,出身于官宦之家,从小走的就是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士大夫之路。光绪十二年(1886),三十二岁的裴景福中进士,授户部主事。六年后,外放广东,先后在陆丰、番禺、潮阳和南海任知县,所至之处,“举重若轻,治之裕如”,“皆著声绩”。

清季广州,不仅为南方雄镇,更是东西交流的前缘地带,地方官常与洋人打交道。李鸿章任两广总督期间,北方义和拳起于青萍之末,广州洋商闻讯,纷纷迁往香港。在李鸿章授意下,裴景福与广州协副将一起前往会晤各国领事,耐心解释劝说,使得洋商重返广州。此事,相当于后来东南互保的预演。

同样在天字码头,裴景福送别了李鸿章。

八国联军入侵后,朝廷急调李鸿章北上,天字码头客船上,裴景福向李鸿章请教时局。李鸿章认为,京师的真正危机在八九月之交,陷落已不可避免。言及此事,李鸿章涕泪交织,不停用拐杖敲击甲板。

裴景福又问,万一京城不守,您入京后怎么办?李鸿章止住泪,胸有成竹地回答:必有三大问题,即剿拳匪以示威,纠首祸以泄愤,先以此要我而后索兵费赔款。——后来,事情的发展,和李的预言完全一致。

裴景福问赔款将有多少。李鸿章再次情绪激动地说:我不能预料,惟有极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作得到否。我能活几年?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

送别李鸿章时,裴景福当然不可能想象得到,五年之后,他将在天字码头踏上自己的人生苦旅。

从地方官沦为阶下囚,缘于裴景福得罪了岑春煊。

作为晚清政坛炙手可热的人物,庚子事变后,岑春煊以护驾之功,深受慈禧宠信,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升任两广总督——踌躇满志的岑春煊也是在天字码头下船进入广州城的。下车伊始,他立即将裴景福抓捕,罪名是“尤为贪吏之首”。

堂堂封疆大吏,为何与一个小小县令过不去呢?

事实证明,裴景福并非贪官,更不是两广贪官之首,而是岑春煊早就对他衔恨在心。原来,岑春煊任广东布政使时,与两广总督谭钟麟不睦,而裴景福被看作是谭钟麟的人,且在言语上冒犯过岑春煊。另一说认为,岑春煊与变法领袖康有为交往密切。变法失败后,康有为遭通缉,他在南海的家被裴景福奉命查抄。岑春煊私下要求裴景福将抄到的他与康的书信交还他,裴景福没听。

裴景福案的审理很困难,由于找不到证据,只得以处罚金十二万结案。裴景福家境不错,但也拿不出如此巨款,交纳了七万元后,“力已竭”;岑春煊仍不放过他,他只得逃往澳门。岑春煊派军舰向澳门施压,要求交出裴景福。悲愤的裴景福欲跳海自尽,幸好,父亲的家书提醒他“逃则永为异域之鬼,死则必加以畏罪之名……速归,祸福听之可也”。于是,裴景福回到广州,继续关押。光绪三十一年(1905)正月,对他的最终处分下达:谪戍新疆,永不释回。

两个月后的三月二十八,岭南遍野花开的醉人春季,裴景福在天字码头登船,踏上了漫漫征途。

从珠江到黄河

今天,从广州往新疆,公路将北上,由广东经湖南入湖北,尔后在湖北折向西北,进入陕西,再穿甘肃抵达新疆。

一百多年前的交通条件远不能与现在相比,这条如今的线路,必须翻越横亘在广东与湖南之间的南岭和湖北与陕西之间的秦岭。在没有隧道和高架桥的农耕时代,要凭借人力与畜力翻越它们,不仅难度极大,还可能面临不测之险。驿道必须避开高山大岭,哪怕迂回绕道,也是不得不作出的正确选择。

负山面海的广东,珠江水系呈扇状分布。位于珠江入海口附近的广州,便有多条水道通往北边。只是,这些水道统统都得逆流而上。清朝中后期,全国共有驿站两千多处,广东作为天朝南方门户,却仅有十处,且都是水驿。这,与珠江流域发达的水运密不可分。

佛山三水区有一座历史悠久的村庄,名为江根。村子里,到处是浓密的桂圆和肥大的香蕉——一个多世纪前,客船上的裴景福看到的景象,应该和今天。江根村北,珠江第一支流西江和第二支流北江,通过一条名为思贤滘的水道相通。过了江根村,意味着裴景福由珠江进入北江。

北江发源于江西信丰,经南雄、始兴、韶关、英德和清远而至三水。由是,裴景福的旅途便是溯北江而上。三月二十八出发,四月十四抵南雄,耗时超过半月。当然,他并非天天赶路,在曲江(今广东韶关),他休息了两天。此外,还顺路游览了清远飞来寺。

身为罪犯,裴景福心态尚佳,他时而观摩随身携带的字画,时而推敲诗文。当船只进入英德一带山区后,两岸峭壁茂林,江山如画,他不由低徊赞叹:山水奇秀,不减宗少文卧游也。

在南雄,裴景福休整了两天。南雄是南岭之麓的一座小城,北江支流浈江自城中流过。因地处粤赣之交,南雄既是广东北大门,也是中原进入岭南的必经之地。

南雄北面,群山起伏,那就是南岭。这列中国最重要的山脉之一,自西向东绵延于广西、湖南、广东和江西四省区,东西长约六百公里,南北宽约两百公里。如果它像秦岭那样连续而高耸,势必成为中断南北往来的天下大阻。幸好,南岭既不像秦岭那样高耸,也不像秦岭那样连续。在群山的合围中,在山与山快要勾肩搭背处,总有一些或宽或窄的间隙。这些间隙,就天赐般地成为南来北往的隐秘孔道。众多隐秘孔道中,梅关古道是最重要的一条。从先秦到1933年赣粤公路通车的两千多年间,它一直是联接中原与岭南的咽喉要道。

梅岭分开了长江水系的章江和珠江水系的浈江,两条河相距仅仅几十公里。这样,长江流域的旅人可以坐船到大余,尔后经梅关古道翻越梅岭,在山下的南雄顺浈江而下,直达珠江水系沟通的城市乃至漂洋过海。对此,宋人余靖称道说,“沿汴及淮,由堰道入漕渠,溯大江,度梅岭,下浈水,至南海之东西江者,唯九十里马上之役,余皆篱工楫工之劳,全家坐而致万里。”

裴景福的行程方向与余靖所说正好相反。南雄城里,他弃舟登岸,换乘肩舆。半躺在晃晃悠悠的轿子上,他毫不费力地翻越了梅岭,由广东进入江西。

梅花盛开的梅关古驿道。 (视觉中国/图)

梅岭上,松树给裴景福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看到上百株古松,数人才能合抱,高达十丈。很多年后,我行走于梅关古道时,也看到了松树。不过,松树至多碗口粗细。裴景福时代的古松,显然,已在一百年里消失殆尽。古道一侧,有一株据说苏东坡手植的松树。其实,如果真是苏东坡手植,毕生崇拜苏东坡的裴景福不可能在日记里只字不提。

站在梅关北门城楼眺望,南岭北坡已属长江流域——从南岭的山谷里,发源了赣江支流章江。章江北上到赣州,与贡水合流,称为赣江。赣,就是章和贡合在一起。这也意味着,坐了一百来里轿子后,裴景福再次登船。

赣江由南向北,纵贯江西。万安境内,一道大坝横立峡谷间,高峡出平湖,是为万安水库。大坝矗立前,十八道险滩道道相连,旅行者视为畏途。《读史方舆纪要》称,十八滩“怪石如精铁,突兀廉历,错峙波面”。苏东坡经过这里,感慨“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文天祥经过这里,伤感“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熟读诗书的裴景福对先贤往事耳熟能详。不过,他的心情要比苏、文为好,他坐在船头,遥看两岸青山叠嶂,还向渔家买了一尾鳊鱼佐酒。

赣江中游的吉安,古称庐陵、吉州。与今日相比,吉安有着更为辉煌的过往——欧阳修、杨万里、胡铨、文天祥、解缙等名人都出自这里。

五月初二傍晚,裴景福泊舟吉州城外,红日西斜,烟树微茫,他想起了欧阳修。欧阳修故居早已不存,死后远葬河南,裴景福无处凭吊,只得作诗纪念,盛赞欧阳修“雄文谁撷退之长,大笔惟公继有唐”。

次日,舟次吉安县。吉安是解缙故里。解缙才高识远,却因直言遭谗,被锦衣卫埋入雪堆冻杀。异代的奇冤才子,裴景福大起知己之心。他前去探访解缙祠,在林子里寻来寻去,始终不得要领。末了,手捧一把从江边摘来准备敬献解缙的香草长久伫立——在屈原笔下,香草是君子人格的象征。

六天后,裴景福抵南昌,停留九天。九天里,仅出门一次,其余时间均待在客店。仅有的出门,是为了游览被视为南昌地标的滕王阁。

自初唐时落成于赣江东岸以来,滕王阁屡建屡毁,屡毁屡建。我看到的滕王阁和裴景福看到的滕王阁,除了名字相同,建筑完全两样——我看到的滕王阁建于上世纪80年代,雕梁画栋为皮,钢筋水泥为骨。裴景福看到的滕王阁系太平天国战乱后重建,毁于1908年大火。此前一年,日本人常盘大定为滕王阁留下了一张黑白照片:远处是赣江西岸的青山,近处是一片民居的屋顶与墙壁。大树掩映下,滕王阁藏身民居中间。虽比民居高出不少,却不像今天高大得鹤立鸡群。

南昌之后是九江。由南昌至九江,赣江江宽水丰,可行轮船。其时,客轮来往两地,一日即达。

九江停留十天后,裴景福横渡长江,自赣入鄂。此前旅程,几乎都是轻松的水路;从此以后,水路变陆路,“不见片帆矣”。

湖北黄梅境内,裴景福折向东北,前往桐城。其时,安庆乃安徽省会。在九江,裴景福其实可以顺江而下,到安庆后溯长河,经菜子湖抵桐城,此程全为水路。不过,不知为什么,裴景福没有坐船,而是坐着轿子,由黄梅进入安徽,经宿松、潜山到桐城——他所经行的,正是清朝时沟通安徽与江西的主要驿道。

桐城六尺巷 (庞勉/图)

菜子湖滨的桐城,因桐城派而声名远播。有清一代,桐城派大师辈出,戴名世、方苞、姚鼐俱是文坛巨擘。以文才自负的裴景福至此,也不由低首致敬:名山淑秀毓文人,天柱龙来作势神。我为正宗求斗岳,望溪惜抱两嶙峋。

更重要的是,桐城乃三十多年前裴景福旧游之地。那时,裴景福拜访过一位工书法、擅诗文的父执,而今父执作古多年。此外,他在广东时的同事黄子惠乃桐城人。黄已物故,黄的父亲听说裴景福路过,专门带着孙子前来拜访,并“共餐而别”。尤令裴景福感慨的是,同样是三十多年前,在桐城,他结识了妓女凤娃。光阴倏忽,佳人不知去向。纵然身在,也是风吹霜打的朽木之人:龙眠山下野梅香,茅店檀槽劝客觞。卅载卢生尘梦醒,清歌依旧听兜娘。

作别旧梦依稀的桐城,流放者的道路在脚下继续展开。桐城、舒城、合肥、定远……裴景福经行的这些地方,都处于安徽驿道南北干线上。干线上的驿站,站房宽,驿马与驿卒充足——以桐城吕亭驿为例,定额是驿马六十匹,马夫三十八名,差夫二十四名。按规定,驿站只向有勘合的官员提供级别不同的待遇,并严禁地方官员骚扰。裴景福已革职,是以罪犯身份西行。按理,没资格享受驿站待遇。但他的日记透露,他不仅常入住驿站,并且,沿途所经州县,地方官多半设宴招待或馈赠物品。

地处豫鲁苏皖接合部的永城,是河南最东部的一座县城,也是裴景福由皖入豫第一站。入永城后,裴景福的日记写得比之前详细多了。此前大抵只记路途里程,甚至有时全天只记日期和一个字:住。自永城始,日记不仅记载沿途风土人情,所见所闻,至于读书作文心得,字画鉴赏意旨,也一一记录。

在永城,裴景福病了。他颇通中医,自我诊断服药后,果然大有效果,一日而退烧,只是“尚觉软弱”。因病,他在永城待了好几天——也没闲着,为一位亡友撰写了墓志铭。亡友叫张隽,用裴景福的话说,他“孤冷如鸥鹭,而具鲲鹏之志”,多年科考不第,到六十岁,才授了一个芝麻官:东莞县教谕。这老人家性情孤僻,患有肺病,又黑又瘦。上任见上司,上司厉声喝道:“你难道是鸦片烟鬼吗?”张回答说,“教官食贫,菜色也”——教官收入低,吃得孬,满脸菜色。他向裴景福抱怨,“不图一官,污人至此。”在任仅七十余日,怏怏而死。

七天后,裴永福离开永城,取道夏邑、商丘、杞县、陈留而抵河南省会开封,耗时十日——今天,高速公路仅需三小时。尽管沦为罪犯,裴景福毕竟是有身份的官宦人家,不仅他水行坐船,陆行乘轿,就连仆人,也雇大车代步,诸多行李——包括他最喜爱的书画、文物、图书就装了两辆大车。然而,彼时的旅途仍然异常辛苦,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自不用说;沿途水土与饮食,往往让初来乍到的异乡人颇不适应。离开永城,裴永福又病了——这一次是腹泻,一个下午就“水泻六七次”。

在开封,裴景福游览了山陕会馆和城隍庙,及后,登西楼远眺。沿城数里,俱是柳荫果林,风景殊佳。城隍庙里,明代所立的碑,有一半没入土中,那是因黄河决口带来大量泥沙。不惟明碑如此,“城内房屋多没河淤中”。黄河之害,使得“中牟、祥符向系膏腴,近已瘠苦不堪。黄河所至,附近百余里内,浮沙增积,不能生物”。

熟悉岭南农事的裴景福认为,黄河泛滥形成的沙地“若种果树,枣、梨、杨柳,必易成林”,然而,“中原官民不讲求植物,竟成废弃”。

开封黄河边湿地。 (视觉中国/图)

到开封后,裴景福才知道,与开封相距一百余里的郑州有火车,两天可达武昌,武昌与九江之间有轮船。他算了一下,他从九江到开封,耗时五十多天。如果在九江坐轮船到武昌,再由武昌坐火车到郑州,只需四五天。裴景福说,当初选定路线时,给他建议的人都认为,必须依托驿站,“非驰驿不可”;现在看来,简直“拙哉”,并决定“此后眷口往由,定由此道”——在那个西风东渐的大变革时代,现代化交通工具给一个传统仕人带来的震惊和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从中原到陇西

地处中原的河南居天下之中,相当于中国的十字路口,交通之便捷与重要,甲于任何一省。自商周起,一条由中原经潼关通往关中的交通要道渐渐形成。几经演变,在唐代成为联接首都长安与东都洛阳并延伸至汴梁以东的大路驿。直到清代,其走向及重要站点仍大体一致,许多地段的驿道,足足使用了两千年。

开封到郑州,裴景福一路向西,沿途经行的,是一个个见证历史的古老之地:楚汉对峙的鸿沟,兵家必争的虎牢关,北宋七帝沉睡的宋陵,伯夷叔齐饿死的首阳山,秦赵会盟的渑池,崤之战发生地崤函古道,以及杜甫住过一夜并因之写下《石壕吏》的石壕村——去年夏天我前往探访时,那孔据说杜甫住过的破窑坍塌了一角,仍基本完整……令人感慨的是,裴景福生活的晚清,中国遭逢千古未有之大变局,当火车、轮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改变欧美时,东方中国却继续维持着传统农耕生活——这条跨中原入关中的驿道,不仅大多数地段依然是先人开凿的破败土路;甚至,一如两千年前那样简陋:“沟道有狭者,不容一车”。来往旅人能够依靠的,依然是人力畜力。

潼关,地处中原通往陕西必经之道。 (视觉中国/图)

自郑州到西安,裴景福历时二十四天,其中十八天赶路,平均每日行程不到四十公里。流放之年,裴景福五十二岁,正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中年。从日记可以看出,他深怀悲悯之心,对底层充满同情:在安徽境内的舒城,他雇有田、马二位轿夫,他们随裴景福来到西安。因裴对他们不薄,他们表示愿意抬着裴景福到新疆,裴景福却把他们劝回了家——日记里说,“以天寒路远,彼各有妻子,不便远离……促之趁暖速归”。临别,工钱外,裴景福另赠大钱三千,两位轿夫感动流泪,“余亦凄然”。

汉唐国力强盛,在今新疆设有都护府,加之绵延千年的丝绸之路,内地与边陲往来频繁,渐渐形成了南北两条驿道:北道,从西安经今咸阳、乾县、彬县、泾川、平凉、泾源、会宁、定西抵兰州,此后沿河西走廊进疆;南道,从西安经咸阳、宝鸡、凤翔、陇县、清水、天水、陇西、临洮抵兰州,此后与北路重合。

两条驿道,南路开辟较早,汉朝时成为丝路干线;唐朝经营西北,南道达到鼎盛,杜甫的“驿道出流沙”,岑参的“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均系南道行旅之作。宋以后,疆土渐狭,南道为吐蕃占据,惟有北道通行,一直沿袭到清末民初——不仅裴景福走过这条路,林则徐流放伊犁,方希孟入幕新疆,都走的这条路。

南道北道,均须翻越六盘山。

陕甘宁边界的六盘山,平均海拔两千五百米,是内地通往新疆的第一座大山。六盘山南部又称陇山,陇山高峻迂回,称为“其坂九回,欲上者七日乃得越”。七日固是夸张之辞,山路曲折难行却是不争的事实。登上陇山高处,回望关中,帝京已远;遥望前程,山峦环堵,其情其景,便是古人所谓:“陇关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南道要从固关下的陇山垭口穿过,才能由陕入甘;至于北道,则必须翻越六盘山脉中的六盘山——也就是地理学上狭义的六盘山,它因山路曲折,须经六重盘道才能抵达到峰顶得名,海拔近三千米。如今,由平凉至静宁的公路即从山中穿过——裴景福行走的驿道,一些路段与公路重合,一些路段与公路遥相呼应。

宁夏南部六盘山区的旱作梯田 (视觉中国/图)

十月初五晚,裴景福在六盘山东麓的瓦亭过夜——这里,距秦汉时代重要关塞萧关近在咫尺。初六,裴景福早起,喝粥后行十五里来到山脚一家小店休息片刻,尔后爬山。行李车太重,不得不将两辆车的骡马牵到一起,一次拉一辆车上山。随着山路越爬越高,裴景福看到的是一片苍凉景象:“路极陡峻,盘纡而上,路旁卧乱石,开道时所移也。流泉呜咽,阴风怒号,深涧积雪皑皑,石恶土劣,植柳不能成行。东望日色惨薄,云雾混茫……忽闻来车有婴儿啼,惨于四声猿矣。”

中午,行至山巅,上有牌楼,额书:陇干锁钥。两边是对联:峰高华岳三千丈,险据秦关百二重。牌楼附近,一家茅店,卖酒面,“行人涌集,无立足处”,裴景福好不容易买到一碗面充饥。一家旅店,主人湘籍,因随左宗棠西征流落在此。“筑室三楹,缭以短垣”,朝北的店铺迎客,朝南的居室自住。在这高寒而偏僻的大山绝顶,“四无居邻,豹鹿接迹,飞鸟不至”,大多时候,除了中午时分有客人光顾外,其余时间就只有主人和他的一妻一子一婢。裴景福疑心主人是不问尘事的隐者,可惜行旅匆匆,未及深谈。

翻过六盘山进入甘肃后,生存条件变得十分艰难。不仅物质不丰,就连饮水都成问题——“静宁以西,土咸水苦”,当地老百姓,家家挖水窖,秋冬储水,以备来年之用,甚至“官廨亦如之”。入住旅店,第一件事就是买水,“小壶亦须数钱,几于水二石入绢一匹。”和油一样贵的水,水质很差,同行数人,全患腹泻。一千多年前,唐朝诗人李商隐曾在比邻的泾州任职,同样为水质所苦患病,他有诗为证:秋霖腹疾皆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安定虽是州府所在,然最好的旅店,也只有一盘土炕,凳子也没一张。至于食物,当地人几乎都用盐下饭,豆腐每隔三天才能买到。“入甘境后,米面、青菜、豆腐、麻油、醯醢,皆不可得。”与之相比,最贵重的还是清洁的水——木炭一斤十五文,面粉一斤十文,一担甘甜的山泉水,却要一百文,能买十斤面粉——按此比例,相当于自来水上千元一立方。就连省会兰州这样的“大都市”,旅店也是“门前土阜,羊豕杂蹂,尘秽堆积。屋后一池,混浊更甚,涤器生臭”。

去过兰州的人都知道,兰州城区沿黄河布局,东西长而南北狭。今天的兰州市区,仍以南岸为主,一个世纪前,黄河南岸更是重中之重。为了联接两岸,黄河上建有浮桥。

浮桥名为镇远桥。到兰州后,裴景福专程前往参观。镇远桥由二十四条船拼接而成,上铺木板,长三百七十步,宽十步,设有栏杆,两岸各铸大铁柱两根,系以手臂粗的铁索,“夹而束之,以防桥之崩移”。铁柱上的铭文,表明该桥建于洪武九年(1376)。早在唐朝时,兰州黄河上就开始架设浮桥,不过均系临时的军用性质,事毕即拆。洪武九年所造浮桥却长期保存,并不时加以整修。浮桥建成后,原本荒凉的黄河北岸渐渐有了生气,黄河之滨,建起一座座酒楼茶肆。政府安排三十名水手,“昼夜巡视,以防不虞”。冬季,黄河结冰前,须将浮桥拆除,开春解冻后再次铺设——其间,人们踏冰过河。冰层是否足以承受行人,当地人都有经验,一旦冰面上有狐狸足迹,“人乃渡”。

裴景福参观四年后,兰州黄河大桥(后改名中山桥)竣工,使用了五百多年的镇远桥退出历史舞台。而今,昔日浮桥旧址上,还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柱直指蓝天。

兰州百年中山桥 (视觉中国/图)

在兰州,裴景福停留了三个月,并在那里过了春节。其间,变故频繁。

他的仆人来和死了。来和跟随裴景福已有七八年——裴在南海任知县时,破获一起贩卖幼童案。救出的幼童中,即有来和。来和太小,“里贯全忘”,仅记得家在河岸小山下,父母双亡,依兄嫂为生。裴景福无奈,只好把他带在身边,做了侍应童子。来和“性孤愤而讷于口”,品行很好,“未尝窃一钱漏一言也”。

兰州期间,来和染上天花——这种由天花病毒引起的烈性传染病,如今通过疫苗可防止感染,且天花病毒已被人类消灭,但一百多年前,却是令人谈虎色变的恶疾。来和患病二十余日,于正月初三去世,约十四五岁。裴景福伤感不已,作两诗纪念,称赞来和“三年形影真吾子”,伤心来和“万里风霜碎汝身”,并表示有朝一日返回内地,一定把他的遗骸带回去:圣恩若下金鸡诏,定遣归魂到海滨。

来和死后,另一仆人李才生病,裴景福便又雇了李芬。李芬系四川南部人,他从兰州陪伴裴景福,直到三年后在乌鲁木齐病逝。裴景福的多个仆人中,李芬最独特——会作诗。日记里,记录了李芬三首诗,其水平,不在裴景福之下,如其中两首绝句云:

忆别乡关塞外游,茫茫瀚海度春秋。一轮明月天山顶,分照峨眉最上头。

大木城头望故乡,雪光烂漫路苍苍。万重云树三更月,不忆梅花不断肠。

诗才隽逸,李芬很可能也是读书人,可惜沦落底层为仆。晚清的堕落,不仅在于政治腐败,经济萧条,还在于对人和人才的扼杀。

另一桩烦心事也发生在此期间:裴景福有一个同乡兼好友李芬三,和裴景福一样,也热衷文物收藏。在兰期间,李芬三曾陪同裴景福参观镇远桥,并与甘肃提学叶昌炽等人相互鉴赏藏品——在叶处,裴景福看到了敦煌藏经洞的唐代经卷,到新疆后,他向法国人伯希和说及此事,才有了以后伯希和盗走经卷并成为汉学大家的后话。

来和病中,裴景福心情不佳,李芬三邀他小酌。席间,李芬三展示了他的一件珍贵藏品:朱元璋封李文忠为曹国公的圣旨。裴景福爱不释手,并将其借回寓所,打算抄下来。当日已晚,未及抄写。次日白天有事,也未抄写。深夜准备抄写时,圣旨不翼而飞。同时,一个姓周的仆人不见了。

之前,裴景福在从泾州到兰州路上,有一个年轻人一直跟随他们,并与裴的仆人们认识了。年轻人说他姓周,要到乌鲁木齐寻兄。裴景福很同情他,还给过他几百个铜钱。到了兰州,周某又上门,请求搭裴景福的车去新疆。此时,来和与李才生病需人手,周某便留在了裴景福身边。

周某盗走圣旨后,裴景福立即报警,然而,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要想找到他,无异大海捞针。最终,圣旨和周某均人间蒸发。

兰州三个月,烦心事不少,开心事也是有的。最开心的无疑是与同年王树柟相聚。王树柟系河北新城人,曾在我老家富顺任知县。他与裴不仅同年,且意趣相投,用今天的话说,三观相同。兰州期间,两人聚会十余次,彼此唱和多首。裴称之为“西来第一乐事”。令裴景福惊喜的是,当他离开兰州,行至奇台时得知,王树柟升任新疆布政使——此后,在新疆三年,两人声气相通,时相往来。后来,裴景福的《河海昆仑录》付梓,作序者即为王树柟。

河西,河西以西

1906年正月二十,裴景福离开小住三月的兰州,继续流放路。

兰州以西一百多公里,翻越乌鞘岭后,进入了狭长的河西走廊。即便今天,地处大陆腹地群山间的河西走廊依然荒凉,一百余年前更甚。裴景福看到“石子被地,如拳如卵……碎石弥望,覆以冰雪,崎岖纵横,愈行愈难。途次间有墩店,空垣破屋,不见一人。”“近塞极冷,而古浪峡、乌梢岭尤为阴惨,四时皆雪。”“惟见枯柳数丛,荒坟三四,残雪斜阳,半明不灭。”

多年后,我经行这里时,平坦的高速公路代替了古老的驿道。公路之外的原野,依旧遍布沙石,风吹,铮然有声。更远的山峰,七月,山体青黑,露出锋利的山脊。雪线后退,直到接近山顶的地方,才披着薄薄的雪,像是冬天捎给夏天的珍贵礼物。

河西走廊酒泉地界 (视觉中国/图)

河西走廊南北雪山林立,走廊却缺水,居住的人家,全靠一窖污水过活。兰州以西,愈西愈荒,“雪埋沙碛行人断,日落荒坟故鬼多”。原野上,野鸽成群,在来往驴马的粪便中啄个不停,寻找未消化的食物。偶有民居,都是一水平房,破旧,肮脏。除凉州、甘州和肃州较繁盛外,“余荒凉,无肉,无蔬,无鸡卵,无饭,无面,县城稍好。”——县城稍好,也好不了多少。比如古浪县城,不过两百户家,“地方极苦,衙门亦简陋”,知县李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前他在京选缺时,同仁们听说有古浪知县一职,“皆不愿”。

甘肃的名字,由境内的甘州与肃州而来。甘州即今张掖。张掖地处河西走廊中段,北依合黎山,南望祁连山,中间是黑河滋养的绿洲。鉴于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汉武帝于公元前111年设张掖郡,下辖十县中,有一个叫屋兰。今天,屋兰是张掖市东郊的一个景区。一个世纪前,裴景福由东乐(今民乐)出发,沿两山之间的驿路,抵达了屋兰古城——那时,政府在此设了驿站,叫仁寿驿。

入住仁寿驿那晚为农历初十,月亮半圆,清冷的空中星斗相映。饭后,裴景福登上城楼,月色下,南边的祁连山是一片朦胧的深青色。小城人口很少,才入夜便阒无人声,天地间万籁俱静。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北山传来一阵阵嗥叫,“远近相和,而哀以疾”,当地人告诉他,这是虎狼在捕食野鹿。

常看地图且又足够细心的话,你会在我国西部地区,诸如甘肃、新疆、宁夏等地,发现许多地方叫盐池。从盐池县到盐池镇、盐池乡、盐池村、盐池驿、盐池湾,都有。盐池地名的来源,和当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盐湖有关。盐湖里的卤水,晒干后便是盐,称为湖盐或池盐。

清代盐池驿是通往新疆的必经之地,其故址,在今甘肃高台盐池村。盐池驿附近,当地人从盐湖里开了一条小渠引水,“有水即盐”,地上到处是雪白的盐巴,更远处的盐湖,“远望明河一片”。池盐味道不如海盐或井盐,因含有较多杂质,“沙末净,味不厚”。贩盐商人赶着骆驼运盐,每年销售收入约两万贯——查有关档案,裴景福流放新疆的1905年,湖南猪肉每斤一百文,两万贯能买猪肉二十万斤,相当于今天三四百万元。

出嘉峪关后,原本稀少的人烟愈发稀少,大地更加荒凉。戈壁连天,看不到一棵树,一丛草,到处都是沙石,时常毫无征兆地刮风。大风吹起沙石,遮天蔽日,昏晦不能辨物,裴景福称为盲风。更要命的是,风来后,大雪往往随之而降,“数十步之间,人畜即僵仆。”裴景福听人讲,前年九月,有七位湖南商人,雇用三辆马车运货到玉门。途中遭遇大风,马夫是当地人,知道风雪厉害,劝商人赶紧把马解下来,快速返回旅店。商人们舍不得货物,守住马车不走。车夫只得独自离开。“须臾,雪至。夜半,仅二客伏地蛇行至店,其五人毙车中。”

清朝末年,西北边疆不靖,清政府只得在漫长的驿路上星星点点地设兵布防。戈壁深处,有一个叫高见滩的小地方,裴景福借宿于驻军营房。该处仅有三名兵丁和一头驴子。干旱的戈壁上,寸草不生,给养得从玉门送来;就连饮水,也“由玉门负至”。

兰州以西的客店,“高档”者有桌凳;出了玉门,“则绝无矣”——安西(今甘肃瓜州)乃直隶州,州城客店,竟然也没有一桌一凳。向附近居民求借,问了好多家,“不得”。又向州府求助,好不容易才送来一张小几,“犹旧足装以破板”。客店里,土炕破席,地上牛粪马尿,室内臭气熏天,“挟以王公之贵,督抚之威,求青菜、豆腐未必果得。”

裴景福西行次年,方希孟由郑州赴乌鲁木齐,走的路线与裴一致,所见景象,也大体相同。方在他的日记里,同样震惊于甘肃西部的极端贫困,比如盐池驿附近的花墙子,“民约二百余家,泥衢污秽。小儿多不著裤,上衣亦不蔽体,鸠形鹄状,老幼皆然。边氓穷窘可怜之状,不有郑侠图绘,无人知亦无人问也。”

由于干旱缺水,“竟有数月不洗面,终身不浴者。”另有一事更让裴景福惊诧:大便竟不拭秽。裴景福认为,“此虽细事,亦民智不开,教化不行之一端。”

哈密天山乡二道沟 (视觉中国/图)

哈密是东疆重镇,丝路咽喉。从安西至哈密,今日路程三百多公里,车行四五小时。裴景福时代,驿路迂回,较今为远,耗时十一日。

沿途,“皆粗沙杂石,无田土,无草树,无人烟,禽兽亦少。”除了偶尔看到三两只鸟雀外,灰白的天空中,悬挂着一枚奄奄一息的昏黄太阳。日头刚落,月亮升起,更添了一份寒冷与孤独。

从安西起,四通八达的驿站消失了,只有供军方军情往来的军塘。军塘里,马匹少,用驴代替。费用不足,加之主事者偷减草料,服务于军塘的驴马,一匹匹都瘦得皮包骨头,有的整个脊背都是伤,无精打采地睡在地上,无论如何抽打都不起来。遇有官差,军塘驿卒“拉民马以供役”。拉了马的人家,还得派一个人跟随,人的食物和马的草料都得自备,“民极苦之”。裴景福叹息:“安得贤大吏一整饬,为众牲造福?”

天山横亘,哈密分为南北两部。其中,南部是哈密盆地。抵达哈密时,春天已到,裴景福见到了久违的春色与绿意——与之前从兰州出发后的景象无异霄壤之别:“青榆碧柳,绯桃红杏,倚天照海,春色盎然。”自哈密城外几十里的地方起,醉人的春色一直铺到哈密城下,秾郁掩映,如行万花谷中,“江南惠麓、虎阜,尚无此艳阳也。”

对此春风杨柳,裴景福欣然作诗,题目就叫《哈密》:

天山积雪冻初融,哈密双城夕照红。

十里桃花万杨柳,中原无此好春风。

哈密清明时节杏花开 (视觉中国/图)

过了哈密,离目的地乌鲁木齐不到一千里了。又是十几天风雨兼程后,1906年四月初八,裴景福终于走进了乌鲁木齐市区。此时,距离开广州已一年有余,行程超过一万一千七百里。

在新疆,裴景福将生活三年。赖巡抚联魁和同年王树柟等人关照,他先被聘入幕府,旋被请去修志。案牍之余,吟诗作赋;杯盏之间,赏画鉴宝。日子过得平静而诗意。

两年多后,给事中李灼华为裴景福鸣冤,裴案得以复查并平反。于是,裴景福离开新疆,返回老家安徽。

博格达峰下的乌鲁木齐 (视觉中国/图)

西行最大的收获,无疑就是这部名为《河海昆仑录》的日记。当初,裴景福万里迢迢前往新疆时,专门缝制了一只布袋,“凡道途之所经历,耳目之遭逢,心思之所接斗,逐日为记,悉纳之囊中。”

就像蜜蜂采蜜,没想到采来一个声势浩大的春天一样,以罪犯身份西行的裴景福,他在逆旅孤馆中写就的原本为打发长路时光的日记,百年后,因其丰富的内容成为了解、研究那个逝去时代的重要一手资料。这些生动的文字,打开了一扇眺望晚清的窗口。逝者如斯,前人的悲欢早已消失,惟大地不改,山河永固。

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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