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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爱身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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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发一文说明《红楼梦》的主旨是佛道要人超脱世俗红尘,这是古代道家的思想主旨之一,如道家的《老子》第四十四章说:、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第五十三章说:

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都是主张对世俗之乐要有超脱的精神,不要沉迷其中,而不知祸之将至。真正的道不在这里,而在超脱世俗的意境之中。

道家的《庄子》有《齐物论》篇,其中说:

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游乎尘垢之外,以为妙道之行。

这样的妙道,就是超脱世俗,不以红尘之乐为乐。对世俗红尘不能看重,《庄子·知北游》篇说:

汝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

《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只是说功名、金银、姣妻、儿孙不可看重,这里则说连你的身体、性命以及儿孙都“非汝有”,则更不用说以你的身体、性命所享受的世俗红尘之乐了。

《知北游》篇又说: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人生非常短暂,有生必有死,有乐必有悲,转换变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人要“解其天弢,堕其天袠”,即从天对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红楼梦》的《好了歌》,是要人从世俗生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与《庄子》的思想一脉相承。

庄子又喜欢说梦,《齐物论》中说: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觉,指睡醒)

对世俗之中许多自以为聪明者,都一概视之为梦中之人,不知大觉而后知其为梦,有的人自以为觉,实际上并没有真觉,所以庄子称这种人为愚者。真正智慧的人,是知道大家都在梦中,不要自以为是。因此庄子曾讲过一个著名的寓言故事,即《齐物论》中的“庄周梦蝶”:

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红楼梦》以人生为梦,与《庄子》的说梦有灵犀相通之处。这不是巧合,因为古代的文人学者都非常喜爱《庄子》之书,深受庄子梦蝶故事的影响,所以《红楼梦》与《庄子》的思想暗中相通,就毫不为奇。《红楼梦》不仅在梦的方面与《庄子》相通,其思想主旨也与《庄子》说的各种思想相通,可以说道家的《庄子》是《红楼梦》的文化来源之一。

后代不少文人学者都受了老庄的影响,如《汉书·扬雄传》记录了西汉著名学者家杨雄一篇著名文章《解嘲》,其中说,有一位客人嘲笑杨子说:

吾闻上世之士,人纲人纪,不生则已,生则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析人之圭,儋人之爵,怀人之符,分人之禄,纡青拕紫,朱丹其轂。今子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何为官之拓落也?

这是嘲笑杨雄官做得不大,与那些“纡青拕紫”享受高官厚禄的人无法相比。如果人生只能如此,则作为一个人来说,就太寒酸了。这表明客人是以世俗红尘之乐为人生最高目标的,而杨雄在这方面则是一个失败者。

杨雄面对这一责难,笑而应之曰:

客徒欲朱丹吾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当塗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

杨雄告诉客人,人生不能只看一时的荣华富贵,更要知道人生的变化之大,是人所无法抗拒的,从高官厚禄的青云,到失路掉入沟渠,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所以越是炎炎兴隆者,到其面临灭绝的下场时就更为悲惨。这与甄士隐解释《好了歌》的词意完全一样。

人们又会说:既然如此,人生还有什么快乐呢?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而难以解答的问题。然而历代高明的文人学者对这个问题都有巧妙的回答,其答案就是:酒。

道家的老庄是不是爱酒,没有记载,已无法考证。不过《庄子·达生》篇曾记载一个类似超人的醉者:

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

这是说明饮酒而醉的人能达到一种超乎常人的状态,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庄子认为酒之于人有时能发挥重要作用,关键是人如何认识酒和利用酒。《庄子·渔父》篇又借渔父的口说:

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

把饮酒与欢乐联系在一起,说明庄子认为酒能给人带来欢乐,由此可知庄子对酒的态度。儒家的孔子也爱酒,这是有案可查的。《论语·乡党》篇说,

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

可知孔子对饮食非常讲究,对酒也是“无量”,能豪饮,但他饮酒是有限度的,这就是“不及乱”,不能喝醉而失控。饮酒时,在外面买的酒和肉干,都不吃。参加乡人的聚饮时,要等老人离席了,自己才能离席。这里包括孔子对酒的爱好以及相关的礼节,是中国古人关于酒的文化中必须包含的内容。

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学问很大,酒也能做到无量,他虽然在世时并不得意,一生栖栖皇皇,周游列国而不得用,但能通过饮酒而调适自我,这一点,也是理解孔子时必须注意的因素之一。后来比较达观的文人学者,多能像孔子一样,对酒有着特殊的爱好,把酒作为调适人生的工具。

如杨雄在世时不能高官厚禄,但他也爱酒,据《汉书·杨雄传》记载:

杨雄家素贫,耆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

因为他有学问,所以能甘于寂寞,在皇家图书馆天禄阁读书治学,同时也嗜酒,作为生活的乐趣之一,所以经常有人带着酒肴来拜访他,共同探讨学问。

最有名的是唐代大诗人李白,被称为“诗仙”。据《李太白集》,他自称“酒仙翁”,并说自己为“酒隐”,即酒中隐士。他还说当时道家高人司马子微说李白“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可知他与普通的儒家学者不一样,而对道家学说深有造诣。

他曾撰写《大鹏赋》,即根据《庄子·逍遥游》篇的内容而作。此篇赋是庄子思想的诗歌表现。赋中描写的情景正是神仙的超脱境界。另外他在诗文中经常以酒为主题,抒发酒对人生的意义,最有名的是《将进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金银钱财与饮酒之乐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古来的圣贤与饮者相比,也显得非常寂寞,只有善饮者能在青史上留名,这样胸怀,是许多以功名、金银、姣妻、儿孙为念者所无法想像的。

李白的许多诗篇都谈到酒,如《月下独酌》说: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悲歌行》说:

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虚名拨向身之外。

《把酒问月》说: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行路难》说:“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拟古》之八中说:“饮酒入玉壶,藏身以为宝。”

之九中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笑歌行》中说:“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

《江夏赠韦南陵冰》中说:“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

《宣城九日寄崔侍御》中说:“重阳不相知,载酒任所适。手持一枝菊,调笑二千石。”

《饯校书叔云》中说:“看花饮美酒,听鸟临晴山。”

《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中说:“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中说:“开颜酌美酒,乐极忽成醉。”

《春日独酌》中说:“且对一壶酒,澹然万事闲。横琴倚高松,把酒望远山。”

这些诗句,表达了李白以酒为人生之乐的豁达情怀,对于功名、官位、金玉、富贵、死生、穷愁等,凡是人生中的不如意之事,在酒的面前全都不在话下,通过酒获得超脱豁达的意境,这是古代文人学者对酒的文化升华。

《红楼梦》以僧道之口劝人不要贪恋世俗红尘中的功名、金银、姣妻、儿孙等短暂快乐,李白诗文中也表示这都是不值得留恋的,唯有酒可以让人在无奈的人生中获得超脱性的快乐,忘记人生的种种苦难与不快。

这种精神就是中国古代文人学者饮酒的精髓所在,由此也可以理解孔子“惟酒无量”的爱好,不是酗酒者那种浑浑噩噩的贪杯,而是以一种社会责任感和历史担当精神为基础的文化精神,以超脱高雅为特点,以对人生和社会的深刻认识为前提,从而使饮酒有了文化的内涵,不再仅仅是某些失意者用来浇愁而陷于麻木无知境地的工具。

今天来看古书中的佛道之言,不要简单地看成劝人出世而脱离世俗红尘的宗教思想,而应把这种宗旨与中国历史上从孔子、老庄以来的历代著名学者文人对人生超脱、逍遥的高雅精神结合起来,由此审视中国古书中的深厚文化内涵,还要把文人学者的爱好饮酒,视为这种文化内涵之一,与那些无知愚昧者的酗酒贪杯区分开,从而深刻领会古代学者文人对饮酒的内涵之提升。

李白饮酒诗书影,采自清代学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

李白饮酒诗书影,采自清代学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

采自覆宋本《庄子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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